文│汪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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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随着电影《无问西东》的热映,众多自媒体刮起了一阵“追怀西南联大”风。其实这阵风隔几年就会有一波,只是2018年这波比较大,且从2017年就已经开始。2017年11月1日,北京大学举行西南联大建校80周年庆祝大会。与会人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批“90后”,99岁的北京理工大学教授吴大昌,95岁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93岁的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郑哲敏……

杨振宁等人出席西南联大80周年纪念会

80年前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临时成立的一所大学,却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被誉为“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从西南联大走出的人才令世人瞩目:

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和杨振宁

5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

黄昆、刘东生等

8位“两弹一星”元勋:邓稼先、朱光亚等

92位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

100多位人文大师

今天我们回望这座战争中的临时大学不禁感慨,为什么在那么艰苦卓绝的环境中,中国的学术研究和教育事业非但没有中断停滞,反而得到长足发展并取得璀璨成果?

西南联大旧影

延续火种的“南渡”和“长征”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北方的国土在一天天沦陷,弥漫的硝烟里再也不见大学校园的安宁,大家忙着搬迁逃难。眼看大学濒临毁灭,1937年8月28日一封公函却把中国三所高校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三校校长接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公函,要求三校南迁至长沙,联合组建长沙临时大学。任命三校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为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杨振声为教育部代表任秘书主任。

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蒋梦麟(北大校长)、梅贻琦(清华校长)、张伯苓(南开校长)与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杨振声(教育部代表)

然而11月三校刚到长沙,尚未站稳脚跟,淞沪会战失败上海城破,12月首都南京沦陷。日寇沿长江步步紧逼,三校只好继续南下,迁往昆明。他们兵分三路入滇,其中闻一多、黄珏生、李继侗等11名教师率领290多名男生组成湘黔滇旅行团,历时两个多月跋涉三千多公里到达昆明。三校会师,改名“西南联合大学”。

说这是一次教育史上的“长征”也不为过,不仅仅是从北平、天津一路奔波到长沙又辗转湘黔滇各地的里程数,还有其中的艰险和磨难。有些学生得知迁校复课的通知,不远万里向学校奔来,汪曾祺在回忆文章里说,他的同学有的从河南一步一步走来,有的从西康骑着驴子来。有的人甚至要穿越敌人的层层封锁线,随时都有可能把性命丢掉。在战争中还能秉持求学若渴的态度,这是“教育长征”的精神内核所在。

湘黔滇旅行团

同时“南迁”又让我们联想到中国历史上几次“南渡”,晋人南渡保存了衣冠士族,宋人南渡使辉煌灿烂的文化得到延续。当时中国顶尖的三所大学南迁昆明,亦是延续精神文化火种之举。当时日本人对沦陷区的知识分子进行利诱,陈寅恪的父亲著名诗人陈三立在北平攻陷之时绝食而死,陈寅恪没来得及好好安葬父亲就收到日本宪兵司令部送来的邀请函,为避免被辱,他愤然南下。吴宓临行前写了一首诗:“鸟雀南飞群未散,河山北顾泪常俱。”他本打算在北平隐居读书,但陈寅恪“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文化不可亡”的思想影响了他,于是他决定跟随学校南下。闻一多对日本人开出的优厚“待遇”嗤之以鼻,拿着几本书就加入了南迁的队伍。

像这些故事还有很多,面对战争,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他们选择了最有气节的做法,让精英和人才得以保存,这是一个民族的大幸。后来陈寅恪在蒙自的南湖写下“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南渡”与“北归”成为那段岁月大师们的注脚。如果当时三校没有南迁,恐怕8年抗战下来,中国会少出很多大师和精英。他们保存下一个民族最重要的精神与文化,敌人打进来终有一天将他们赶走,老祖宗留下来的精神文明却不容被铁蹄践踏。国祚蒙难之际,有捐躯赴国难者也自当有图存留薪火的传人。

陈寅恪

刚毅艰卓和衷共济

联大学生一路奔波赴滇,所经之处受到当地人的帮助,让他们备受感动。经过偏僻小镇,地保敲锣通知赶集的乡亲对大学师生不要抬价。经过贵州玉屏,时任县长的刘开彝专门发了个政府公告:

查临时大学近由长沙迁往昆明,各大学生步行前往,今日(16日)可抵本县住宿。本县无宽大旅店,兹指定城厢内外商民住宅概为各大学生住宿之所。凡县内商民,际此国难严重,对此振兴民族的领导者——各大学生,务须爱护借重。将房屋腾让。打扫清洁,欢迎入内暂住。并予以种种之便宜。

务此布告,仰望商民一体遵照为要。

此布。

县长:刘开彝

在国家危难之时,还能对知识分子和学生如此礼遇,那时的民众用最朴素的行动支持精神文明的火炬的传递,实在是民族之幸!

三校师生到达昆明的时候,还没有教室。只能暂借中学、民舍等场地上课,校点分散各处。三校领导都为筹建学校愁白了头,经费严重不足,校舍盖不起来。梅贻琦请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设计校舍,设计稿一改再改。改到最后除了图书资料室做砖瓦建筑、教室用铁皮做屋顶,其他都是茅草房。梁思成对梅贻琦发火,茅草屋农民都会建,要他这个设计师干吗?两个著名的设计师居然设计了茅草屋校舍,这在世界建筑师行业里也算是奇事一件吧。

西南联大校舍

联大学生就在铁皮屋顶做成的教室里上课,一下雨屋顶响声太大,有一教授无奈只好在黑板上写:“现在停课赏雨”。这就成了电影《无问西东》里的经典镜头,王力宏饰演的沈光耀对着窗外赏雨。

教授们也一个个生活得异常艰苦,甚至到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当时物价飞涨,很多教授只能喝粥度日,连梅贻琦校长的夫人都要做糕饼拿去贩卖。朱自清冬天御寒的衣服是一件赶马人穿的披风。闻一多靠刻章卖点钱,一众教授联名给他打广告。华罗庚从英国回联大任教只能租住架在牛棚上的小屋,夏天牛粪臭气冲天,华罗庚一边被牛虱咬着一边埋头钻研学术。

教授们的生活如此,学生的生活更艰苦。汪曾祺回忆说,当时他们食堂里吃的饭被戏称为“八宝饭”,“八宝者何?曰:谷、糠、秕、稗、石、砂、鼠屎及霉味也。”李政道靠在茶馆里打扫卫生吃别人剩下的食物过活,别人一跑警报,他冒险留下来打扫并看管茶馆。学生住的地方十分简陋,土墙草顶,往往三四十人住一间。

尽管条件如此艰苦,教授们依然刻苦钻研学术,对教学一丝不苟倾囊相授。而学生们则不敢懈怠,冒着随时可能掉下炸弹的风险一心求学。他们并非不怕死,但越是在那样艰险的环境中,他们越显得勇敢无畏,因为他们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爱国之心。当年还是学生的任继愈说:“感受到中国民气还在,虽然穷,可是当亡国奴他不干。” 当时西南联大学生最爱唱的歌有三首,《松花江上》《毕业歌》(田汉作词,聂耳作曲)以及西南联大校歌,这些歌曲激励着他们为救国而学习。西南联大师生用实际行动践行他们的校训:刚毅坚卓!

西南联大校歌

大师云集群星璀璨

清华校长梅贻琦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句话放在今天依然是一句至理名言。简陋的西南联大在短短8年时间云集了当时全中国最顶级的教授和学者,约150多人,翻看西南联大教授名录,每一个名字都闪耀着光芒,每一个名字都重若泰山,真可谓群星璀璨:

胡 适 朱自清 罗常培 杨振声 刘文典

闻一多 王 力 陈寅恪 浦江清 罗 庸

游国恩 陈梦家 叶公超 陈岱孙 钱钟书

吴 宓 朱光潜 费孝通 钱 穆 闻家驷

傅斯年 汤用彤 陈省身 冯友兰 吴 晗

金岳霖 熊十力 向 达 华罗庚 吴大猷

吴有训 叶企孙 周培源 赵忠尧 赵九章

张奚若 唐 兰 潘光旦 余冠英 马约翰……

联大部分师生合影

这些教授们很多都有中西两方面的教育背景,他们学识卓著,博通古今,融会东西,是真正实现“无问西东”的一代知识分子。他们的教育理念即使放到现代也依然很先进,最重要的一点是,西南联大“重在育人”的教育理念,刻着“育才先育人”的石碑现在依然挺立在西南联大旧址上。首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后才来谈选择做什么样的学问。这些大师以其自身的人格精神与专业素养言传身教,深深影响着一代学子。

当时条件艰苦,教授们都穷得叮当响,连乞丐见了他们也自觉走开。但他们却坚持上课,从不迟到。刘文典说:“我宁愿被日机炸死也不能缺课。”周培源住在十几里地外,每天骑马来上课,有一次马受了惊吓险些丧命,但这些困难都没有吓到他们。“治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着在教化”的信念镌刻在这些教授们的心底,成为国难当头他们自觉肩负起的责任。

作为联大实际校长的梅贻琦,以身作则将自己的儿女送上战场。1941年美国空军来华抗日,急需翻译,梅贻琦动员应届四年级学生去当翻译,他的儿子梅祖彦虽读三年级却提前参军,他的女儿梅祖彤也随军当了护士。在如此精神的感召下广大学子读书不仅仅是为了知识而学,更是为了爱国御侮而学。

梅贻琦校长

如此恶劣的环境,却没有让这些大师在学术上有任何懈怠,反而在那一时期产生丰厚的学术成果:

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后来都成了经典著作。闻一多的《楚辞校补》、冯友兰的《新理学》也成为文学、理学界的奠基之作。华罗庚在昆明郊区的牛棚里,完成了震惊学界的《对垒素数论》。费孝通在昆明东南郊的呈贡魁阁,写出《禄田农庄》《内地农村》。潘光旦在破旧的村舍编译《性心理学》,填补了中国人文科学的一项空白。张青莲的《重水之研究》、赵九章的《大气之涡旋运动》、冯景兰的《川康滇铜矿纪要》……

数不清的著作都在那个危难艰苦的岁月完成。教授们的学术精神也对学生产生深远的影响。

陈寅恪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西南联大是一所无法再复制的大学,其所秉持的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令人动容。1946年,冯友兰为这个存在了八年多的大学撰写《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有一句话广为流传:

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

西南联大纪念碑

当时三所风格完全不同的学校合并到一起,并没有妨碍他们彼此间兼容并包、取长补短。清华的严谨、北大的自由、南开的活泼,熔成西南联大独特的风格,兼具“清华和南开的研究教学的精神及北大自由研究的传统。”

学校从不干预老师和学生的思想,无论信仰哪一种主义,也无论激进还是保守,基本都能在联大“和而不同”。虽所执意见不同,但却能相互包容,共同砥砺前行,这才有联大百花齐放异彩纷呈的景象。联大允许跨专业自由选课,很多学生并不拘泥于自己所学一科,常常到各个院系听不同的老师讲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老师,老师们的教授内容、方法以及考核办法都有自己的主张,学校也不干涉。有一年闻一多、罗庸和游国恩都开了《楚辞》这门课,几个教授像摆擂台一样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吸引同学来听。

联大学生上课

联大追求自由之风,但绝非散漫无章,联大的大考小考不断,要求极为严格。只不过这些考试,并不完全以生硬的考题呈现。比如经济学系陈岱孙有一年开《财政学》,期末考试的题目是“假若我当财政部长”。老师们非常爱才,沈从文、闻一多就特别欣赏汪曾祺,尽管汪曾祺平时上课散漫,最终还是个肄业生,但并没有妨碍他的文章被教授们激赏。

师生们之间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闻一多经常在信中称呼学生为“兄”,上课前抽烟还让给学生抽。教授们上课,经常带着问题来。学生们课堂上有时提出质疑,意见不同的甚至会发生争执。闻一多和汪曾祺就曾意见相左,两人争持不相上下。

联大的学习条件简陋,当时的图书馆只有几排书架,书少得可怜。摆着几张桌椅,光线昏暗。很多人只好转移阵地,当时最受欢迎的是昆明街头的各处茶馆。学生在茶馆里花一点钱,喝茶、看书、读报、写论文,他们称之为“泡茶馆”。

联大图书馆

联大师生不仅争分夺秒地学习,有时候还要身手敏捷躲避敌人的炸弹。西南联大曾被炸过多次,只要警报一拉响,大家立马相互帮扶一起“跑警报”。跑警报的时候发生很多有趣的事情,狷狂的刘文典看不惯沈从文,一看见他跑就骂道:“我刘某人替庄子跑,就你这么个人,跑什么跑?”但是一想起眼神不好跑不快的陈寅恪落在后头,就立刻拉上几个学生,把陈教授架到安全地带,声称要保护好国宝。大家躲在山洞里等得实在无聊,有的看书、有的闲聊,还为一些男女同学提供了恋爱的机会。在最危险的境地却培养出联大人最崇高的信仰和幽默坦然的生死观,这亦是联大的卓越之处。

联大办学8年,先后有8000多人在此学习。她的存在虽然十分短暂,却创造了人类教育上的奇迹。美国弗尼吉亚大学教授伊瑟雷尔说:“这所大学的遗产属于全人类。”我们今天之所以如此怀念西南联大,不仅仅是因为她产生了那么多赫赫有名的大师,更在于她的存在折射出一个民族在国家危难时刻所迸发的精神力量。

西南联大毕业证书

今天我们生活在和平的社会,享受着物质文明极大丰富的世界。但那些可贵的精神却离我们远去,高校培养人才就像流水线上生产的一颗颗螺丝钉。很多人不再追求独立自由的思想,不再崇尚真理。这是现在中国大学令人悲哀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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