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分析:被冷冻的人还能再复活吗?

1图片来源:网络  2015年5月30日,北京,下午5时40分,61岁的重庆女作家杜虹在病床上停止了心跳。

  随着接下来4个多小时的手术以及12个小时的跨国迁徙,这位胰腺癌患者的离世变得非同寻常。

  她是中国两岸三地首位参与人体冷冻保存的人士。接受冷冻手术的十几天后,杜虹的身体被妥善地送抵美国洛杉矶机场。随后工作人员驱车数小时将她送至亚利桑那州斯科茨代尔的Alcor(全球最大的冷冻人体研究机构之一)总部,她经过灌流处理的头部被分离保存在装有-196℃液氮的杜瓦瓶中。此后,工作人员将按期添加液氮,确保头部的长期保存。

  4个月后,中国媒体报道了这个中国首例人体冷冻消息。“人体冷冻”因此进入大众视野,有人向这位女作家致敬,也有人对人体冷冻保存技术质疑发问。

  界面新闻记者就此事采访了两位人体冷冻保存的志愿研究者赵磊和魏景亮,他们参与并协助了杜虹此次的人体冷冻。他们就当下来自各方的质疑进行了解答,也阐述了他们愿意投身其中的原因。

  “没有谁能够保证50年就会立刻复活”

  在此前关于杜虹的报道中,“50年后再见“的字样被人们捕捉到。于是在知乎上,不断有人这样发问:“杜虹真的50年后就可以复活吗?”

  人们开始寻找一个能够解决“死而复活”的答案,或者以现有的医学技术做出判定,试图揭发出一场骗局。

  然而,作为参与此次人体冷冻保存的志愿者研究者之一,中国农业科学院动物基因工程在读博士魏景亮坦承:“以现有的技术不可能保证完全没有伤害的冻存,也无法保证未来技术一定能够复活”。

  上述风险在Alcor的合同里也均有提及,对于前往志愿参与人体冻存的客户,Alcor的合同里并不避讳可能存在的问题。

  魏景亮说:“50年是一个虚指,是科学家对未来技术的乐观估计,但并没有谁能够保证50年就会立刻复活。当然,也不意味着冻存只有50年期限,相反,Alcor的承诺是永久。”

  但尽管如此,志愿者们都认为,目前的冻存技术已尽可能将对大脑及神经组织造成的伤害一再降低。

  魏景亮同杜虹的女儿女婿一起经历了手术的全程,他向记者描述了冻存手术最关键的过程——对头部的灌流。

  在杜虹被宣布离世后,为防止血液凝固,来自美国的医生在3分钟内向她体内注射了抗凝剂等药物,并用特制设备按压心脏,保证血液继续循环。

  随后,杜虹的遗体被转移到手术地点,长达4个小时的手术开始了。

  “真正开始有变化是在手术开始后的2到3小时,这是一个灌流的过程。”魏景亮说。

  由于人体细胞中含有大量水分,冰冻过程中水份会凝固形成冰晶,从而对细胞组织造成伤害。因此,这里所采取的是冰点更低、不容易结晶的保护液。据赵磊介绍,这种用于冷冻保存的保护液含有十几种化学成分配比,是Alcor从一家研究低温保存器官的公司购买,配方自2001年开始使用。赵磊是一位IT人士,他之前几年一直在搜集人体冷冻的资料,进行了相关研究和翻译整理 。

  “有很多相关的研究文献能够证明它的保护效果”,Alcor的官网如是说。

  同时,魏景亮告诉界面新闻记者,灌流采取的是梯度的策略,即在保护液进入血管后,逐步增加保护液在血液中的浓度,而相应地,温度也在逐步降低。“整个过程平缓度过水的冰点,在毛细血管运行时,保护剂会渗透进细胞内和组织液里,相当于脱水的过程。”魏景亮称,保护液替换水分之后,将起到最大的保护作用。

  然而,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手术结束后,杜虹的头部并不能在第一时间内保存进液氮中。因此,在被运输出境之前,她被保存在-60℃的干冰中十余天,工作人员每天都会在其中增加干冰维持温度。

  “当然,效果肯定比直接进行液氮冷冻差一些,但是造成的影响目前很难量化”,魏景亮如是称。

  杜虹的女儿似乎也能够接受充满风险和未知数的未来,澎湃新闻曾转述她对母亲的告白:“预言有可能落空,实验也可能失败。”

  然而,她又补充道:“但总还有希望不是吗?”

  “我们所做的用两个字概括:希望”

  在关于人体冷冻的质疑中,有来自医学界的质疑,也有对法律和伦理的质疑。

  人们开始就如何将头部保存50年甚至更久,如何解冻大脑,如何激活冻存的神经组织进行发问。

  在给出答复前,赵磊说:“我们低估了未来技术发展的速度,总以为它是线性增长,而非指数增长。”

  魏景亮也持同样的观点,他说:“200多年来,我们的科学技术从近乎原始的状态下开始发展到今天,而在未来,这种发展速度还将加快,呈爆炸式增长。”

  面对关于保存期限的质疑时,魏景亮回应称,现有的保存期限,诸如对脐带血的18年保存期限的说法,前提是18年后可以解冻并直接使用,但是以现在的技术水平,为了确保使用,从而会在年份上做出预判性的降低。然而关于人体冻存并没有期限,相关的技术和材料也一直处于发展阶段。

  在面对如何解冻大脑和激活冻存神经组织的疑问时,魏景亮回应称,解冻并激活大脑的主要目的就是提取信息,在当今的技术条件下,科学家也能够采取DNA鉴定等方式从木乃伊甚至古代保存不那么完好的遗体上提取大量信息。而对大脑的解冻和激活的工程,也相当于从保存的下来东西中提取足够的信息以还原这个人,而信息中最关键的“不只是基因,还有人的记忆和情感”。

  《新京报》引用天坛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贾旺的观点表示,冻存的神经组织即使恢复了活性,能否移植到另外一个身体上去,并产生新的生命,还要跨过脊髓链接,中枢神经再生等多重艰巨的挑战。

  对此,魏景亮回应称:“如果未来的技术能够解冻并激活大脑中的神经组织,那么其他问题,无论是克隆一个身体,或者培养一个身体,也不用再担心了。”

  除了从科学角度的质疑外,还有一些人从法律或者伦理出发提出疑问。

  在网络论坛里,一个网友提出这样的疑问:“这些接受冷冻的人,他们的子孙后代愿意负担他们‘复活’的经费吗?他们愿意接纳这些未曾谋面的先祖吗?”

  "复苏’的冷冻者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负担。”赵磊和魏景亮都重点强调说。

  赵磊告诉界面新闻记者,此次杜虹接受人体冷冻的费用一共为12万美元,其中3万美元用于往返运输费用,4万美元用于手术,5万美元用于长期保存。这些费用是一次性缴纳的,之后,杜虹的女儿及其后代不必承担任何费用。

  “Alcor拿出一半的资金进行保守投资,即使它倒闭,依然有第三方信托机构来运营,以保存冷冻者,而这些资金也包括复活冷冻者的费用”,赵磊说。

  此外,魏景亮介绍称,Alcor的设想是在未来建立一个冷冻人的社区,这些冷冻人不会在日后成为子孙后代的包袱,他们将作为独立的人类个体存在和生活。

  此外,关于人们所担忧会出现诸如道德伦理的问题,赵磊和魏景亮都转述了“人体冷冻之父”罗伯特·艾廷格的观念:立足于现在的技术和观念去预测未来的情况“实在不靠谱”。

  早在几十年前,艾廷格就对诸多问题进行思考,比如在未来,当人们都长生不死,在有限的地球资源中如何生存,对此,艾廷格的策略是可以通过协商,轮流不时地将自己冷冻一段时间,然后复活,就能平等而且长久地享用地球资源。此外,还有关于“如何确保未来的人能帮助冷冻人复活”等诸多问题,艾廷格的基本思路基本不变,即在未来,科技能够大幅延长人类寿命,人们对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入,文明进入更高的层次,现有的社会结构、法律、伦理观点、意识形态和道德观也都会发生很多改变。

  魏景亮表示,包括Alcor从事这门技术的工作人员,身先士卒的杜虹,以及他和赵磊等人,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用两个字概括,即“希望”。

  “科学是一个试错的过程,没有人投身其中,去推动发展,永远也不会有进步。”

  "对死亡的判定是随着技术发展而变化的”

  那些经医生宣布死亡后,从而接受冻存手术的冷冻者,媒体会用“遗体”来形容存放在冷冻人体机构中的他们。

  然而,不管是赵磊、魏景亮,抑或是冷冻人体机构的工作人员,他们并不会采用这种称呼,他们称之为冷冻者或者病人。

  对此,魏景亮解释称,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秉承了一个信念,这些人只是患了一种叫做‘死亡’的病,然而,在未来的某一天,这种疾病也许能够被治愈,他们还可以复苏,“这是我们做一切事情的基础”。

  另一方面,在他们看来,死亡的判定不是一个节点,而是一个逐步降解和凋亡的过程。

  在过去的三四年里,赵磊参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尤其是很多关于人体冷冻机构对于死亡的认知资料,就这一问题他向记者做出了深入解释。

  赵磊称,生与死是一个逐步降解和凋亡的过程,而不是开和关的概念,但目前人类对于死亡的判定是取决于技术的发展。他说,“早些年,如果一个病人心脏停跳后,就会宣布他死亡,然而到现在,一个病人心脏停跳后我们还会采取各种方式试图抢救,还有可能成功救活。”

  同样,在Alcor等人体冷冻机构的判断中,心脏的停跳并不意味着死亡,而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的死亡,才意味着死亡。赵磊就此做出进一步解释,储存在大脑的记忆和情感,尤其是长期记忆是存在于大脑的物理结构中,而一旦这些结构没有及时被良好保存,甚至遭到严重损害,那么就会被认定死亡,采取施救或者冻存的意义不大。

  赵磊介绍说,目前全球最大的两家人体冷冻机构都在美国,一家是杜虹所联系的Alcor,另一家是CI,后者的创始人便是“人体冷冻之父”艾廷格,他在1964年出版了《永生的前景》一书,这被认为是人体冷冻保存运动的开端。此外,在俄罗斯和英国也各有一家人体冷冻机构。

  公开资料显示,自1967年诞生首次人体冷冻案例后,1970年代第一批商业性人体冷冻服务公司开始营业,然而由于保存成本十分昂贵,这些公司中的大部分在其后十年中纷纷关门。赵磊介绍称,目前全球约有2000人与人体冷冻机构签署相关法律和财务协议,他们往往通过人寿保险负担相关费用;同时,已有200多位人士接受冷冻保存。这些人员大多集中在美国。

  而作为中国首位接受人体冻存的人士,在实施手术之前,杜虹的家人和志愿者们就可能出现的法律风险也多方进行咨询,而他们得到的反馈也多为“目前法律没有明确针对性的规定”,按照法理学来说,“法无禁止”。

  尽管如此,找到愿意提供场地做手术的医院和殡仪馆却十分不容易,他们最终找到了两家医院和殡仪馆。然而,对于其中可能涉及的风险,一位不愿具名的殡葬业人士称,尽管国家没有明文禁止,但如果从事类似手术,也许会承担被有关部门追究的风险。

  魏景亮也得到过类似的反馈,然而,在他看来,包括杜虹、杜虹家属、志愿者们以及人体冷冻机构的工作人员,他们所做的是出于自愿,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对科学发展有推动意义,因此,在他看来,“并不存在明显的法律问题”。

  赵磊称,在中国,人体冷冻之所以还在小众接纳范围,一方面是大众的科学素养还不够,另一方面,可能基于宗教而产生疑虑。

  “但你知道吗?杜阿姨的女儿信佛,她之前也因为这件事产生疑虑,后来她去询问她常拜访的那家寺院的大师父,师父告诉她:‘要相信科学,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赵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