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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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常州派词人张惠言编的《词选》有一篇序,序中他把词的价值与《诗经》《楚辞》的价值等同。了解中国韵文一定要知道“比兴寄托”的传统。因为从《诗经》《楚辞》开始,就有一种“比兴寄托”的作诗传统。“赋”“比”“兴”是诗的三种最基本最原始的作法。

“赋”“比”“兴”的创作手法

“赋”是直陈其事,如《诗经·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仲子”是一个男孩的名字,这是一首爱情诗,从女孩的口吻里唱出来。意思是:“啊,仲子啊,你不要跳我家的里门,不要折断我们的杞树。我不是爱这杞树,我是怕你跳墙把树枝给折断了,我爸爸妈妈就知道了。仲子啊,你当然是我怀念、喜爱的人,可是我父母责备的话也是很可怕的。”“将”(念qiāng)是声词,没有意义;“里”是里门,古时候有里门里巷,就是一个小胡同前面有一个门。这首诗是直接叙述事情,是赋的体裁。

“比”是“以此例彼”,用这件事情来比那件事情。如《诗经·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这是农民的口吻。他们每年收获的粮食都要被上面的人拿走,所以就用大老鼠来比喻。“大老鼠大老鼠,你不要吃光了我的粮食,我有三年为你服务”,“贯”就是服务。“莫我肯顾”,就是莫肯顾我,你不肯照顾我,你不顾及我的生活,把我的粮食都拿走了。这个大老鼠就是比喻。  

那么“兴”呢?《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夭夭”是很年轻的样子,“灼灼”是像火烧一样红。他看到桃花,想到一个美丽的女孩。他说那个女孩要出嫁了,我希望她出嫁后跟丈夫家里的人能相处和美,“宜”是很和美的样子。所以“兴”是“见物起兴”。“兴”就是一种感动,是看到一个东西引发的感动。  

在“赋”“比”“兴”中,除了“赋”是直接叙述一件事以外,“比”和“兴”都与形象相关,硕鼠也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花也好,都是如此。  

不管是“比”还是“兴”,都是举了一个形象,由形象引起一种联想。有时联想只是感动和触发,有时是引起一种比喻。感动和触发跟比喻之间有什么区别呢?感动和触发完全是感性的,比喻是理性的,所以感动和触发常常是先见物,然后引起感发的情意。先听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然后才想起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总是先看到外物,然后引起情意的感发。“比”是先有了某一种情意在心中,然后用物为喻,用一个东西当作比喻。  

总而言之,“比”“兴”就是外表的形象跟内心的情意发生了交感的作用,也就是互相感发的作用。这在美学里是美感的一种基本作用,而诗歌(词是包括在广义的诗歌里的)所注重的是形象的表现。形象思维,就是用形象来表达情意,是一种形象化的表现。而词里所表现的形象,比诗表现得更纤细、更优美,它引起人的联想也就更丰富。

香草美人的喻托传统 

为什么说词引起的联想比诗更丰富呢?这就要从《诗经》讲到《离骚》了。清朝的张惠言,还有南宋的张炎,他们都把词媲美于《诗经》《楚辞》。《诗经》重视比兴,从形象引发联想,形象也很广义,可以是植物的形象,也可以是动物的形象。如桃夭是植物的形象,硕鼠是动物的形象。《诗经》中也许只是由一个形象引发某一种情意,这个情意也可以是男女相思的爱情。《关雎》《桃夭》都是讲男女之间的婚姻和爱情的,还没有明显的道德色彩,可是等到屈原作《离骚》的时候,《楚辞》里的比喻就增加了道德上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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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讲诗词丨诗词中的“美人”和爱情

游客在观看屈原故里文化旅游区的壁画。 新华社记者梁建强摄

屈原在《离骚》里最有名、最常用的比喻就是香草和美人。“香草”是兰花、芷草等芬芳美丽的花草,屈原用兰芷比喻美德、贤人,这都附有道德的意味。不但如此,《楚辞》特别喜欢用“美人”来做比喻和寄托的形象。  

《诗经》里也写美人,但《诗经》中写的美人是现实中的美人,比喻和寄托的性质较少。如《硕人》,就是写身材很高的一个女子,诗中形容这个女孩的美丽,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说她的手指很长、很细、柔软、洁白,就像柔软的荑那种植物一样;皮肤像凝结的油脂一样白润;“领如蝤蛴”,“领”是脖子,“蝤蛴”是很白很软的一种虫子;“齿如瓠犀”,“瓠”是瓠瓜,“犀”是瓠瓜里面的籽,像瓠瓜里面的籽那么洁白整齐;“螓首蛾眉”,“螓”就是一种像蚕的动物,“首”就是方方正正的前额,“蛾眉”就是很细的眉毛,像飞蛾的两个触角。  

现在想来若有这样一个人实在很可怕,可是早期人们的比喻是那么朴实,都是用熟悉的动物和植物。这个诗写得很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都是这个女孩子外表的形象。但加上后面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个女孩的形象一下就活起来了,她不但外表美丽,而且生动活泼——笑容美好,眼睛灵动顾盼。《诗经》上写的这个人很美,而且我们知道他写的美人是谁,写的是卫庄公的夫人庄姜,她是一个现实中存在的美人。  

《诗经》上还有“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说有一个女子和我一同坐在车上,她的容貌很美丽,好像“舜华”,“舜华”是木槿花,一种很美丽的花。《诗经》上所写的美人大多都是现实中存在的美丽女子。  

如果勉强在《诗经》中找出一首诗,诗中的美人除了写实之外还有比喻的意思,那就是《简兮》。这首诗的开头说“简兮简兮,方将万舞”。《诗经》里常把诗的第一句的几个字拿来做题目。“简”就是选择,要选择最美丽的女孩,因为要举行“万舞”,万舞是古代最盛大的跳舞仪式。那么,最美丽的女孩在哪里呢?“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诗经》开头常常用一个“云”字,没有很重要的意思。“谁之思”就是思谁,你所想的是谁呢?他说我所想的是西方的美丽女子。这一方面有写实的意味,指的是现实中西方来的善舞的美女,另一方面又有比喻的意思。周朝早期,周文王的国度本来在岐山之阳,岐山这个地方在中国算是西方了,文王就是西方一个诸侯国的国主,被称作西伯。所以《简兮》中“西方美人”除了指写实的美女之外,还有对文王美德的怀念。  

那么《楚辞》的“美人”有什么意思呢?《楚辞》中的美人有不同的用法,有不同的比喻。如《离骚》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在当时的楚国,屈原的官职是三闾大夫,他主张联合齐国来抵抗秦国,可当时朝廷上有一个跟他政治思想不同的政党,他们主张事秦。因为政见不合,屈原曾多次被放逐。他觉得自己对国家、对君主满心忠爱,可是君主不能认识他忠爱的感情。“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别的女子都嫉妒我的美丽,她们就造谣毁谤,说我品性不好,在爱情上不专一。这个“蛾眉”就是引用《诗经》上的“螓首蛾眉”,取“蛾眉”这一单独的形象作为美人的代表。这种以部分代表整体的手法,在西方文学里也有。在这里,美人是屈原自喻,比喻的不是他外表的美丽,而是他的美德。  

《离骚》里还有“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我嘱咐丰隆这天上的神仙驾着白云,替我寻找宓妃的踪迹。古代神话传说宓妃是洛水的女神。他还说过“哀高丘之无女”,我走到一个高的山丘上,希望能找到我所爱的女子,可是看不到她,所以是“哀高丘之无女”。屈原一方面自喻美丽的女子,一方面又说我要去追求一个美丽的女子。以美女自比,是比喻自己有高贵的品格,而对美女的追求就有很多解释,可以代表贤臣,可以代表圣君,也可以代表对美好理想的追求。所以,从《楚辞》开始,美女就有了寄托的意思,代表美德、贤臣、圣君。对于这些高贵品格和美好希望,屈原都是用男女之间的追求来写的。从《楚辞》开始,用男女之间的感情来表现一种忠爱感情的寄托,成为文学史上的传统。  

《离骚》的“离”是遭遇的意思,“骚”是忧愁的意思,屈原说他自己对祖国很忠爱,可是楚国的国王不相信他的话,他看到自己的国家有危险而不能挽救,心里悲哀忧愁,就写了《离骚》。在《离骚》里他写的美人就完全是象喻而不是写实了。可是他所象喻的性质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自比,我们看到一个女子美丽是说她外表美好,可是一个男子用来自比时,是说他自己的品格学问道德各方面的美好;第二种可能就是比他,就是比作其他的人。他所比的对象很多,可以是表现他所希望的圣主,可以表现他希望国家有贤臣,也可能是他所追求的一种美德的象喻。不管怎样比,中国的“美人”的传统,一直到《楚辞》的《离骚》,都是美好的。  

而比《楚辞》更清楚、更明白地把男女感情比作忠爱感情的寄托,是在三国曹魏时代。其中最重要的作者是曹植。  

从写实到象喻——诗词中的“美人”和爱情

到三国时期,曹植也用美人做比喻,而他常常把美人比作弃妇,就是被抛弃的妻子。像他所写的一首诗《七哀诗》。“七”泛指多,“七哀”就是很多种、各种悲哀。“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这是我从诗中摘出来的,不是整首诗。“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你是干燥清爽的路上可以飞扬的尘沙,我却是陷入泥沼的不能飞起来的最污浊的泥土。就算同样是尘土,也有污泥和细沙的区别。所以你是高贵的,我是卑贱的,是被你抛弃的。“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行”就是你走了;“逾”就是超过;“孤妾”就是一个孤独的女子;“栖”就是居住的意思。说你抛弃了我,离开我走了,十多年以来,我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居住和生活。“愿为西南风”,我希望成为一阵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长”指相隔遥远,“逝”是往,我愿意随着西南风,越过漫长的旅程,投入到你的怀抱中。可是,尽管我有这样的愿望,你的怀抱却不肯为我而打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你不再愿意接纳我了,那我应该依靠什么呢?曹植在《七哀诗》中所写的美人,是一个弃妇的形象。 

叶嘉莹讲诗词丨诗词中的“美人”和爱情

1995年1月27日晚,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历史话剧《天之骄子》上演。该剧讲述三国时期曹操之子曹植、曹丕争坐帝位的故事。图为剧中曹植(左)(濮存昕饰)与侍妾阿鸾(郑天玮饰)诀别。新华社记者李俊东摄

曹植笔下的弃妇象征着什么呢?曹操有好几个儿子,曹操要立谁来继承他的王位呢?当时竞争最厉害的,一个是曹丕,另一个就是曹植。曹丕是哥哥,曹植是弟弟,竞争的结果是曹丕胜利了。曹丕做了皇帝后对曹植很不好,过几年就给他换个地方封王。曹植名义上是被封王了,实际是被圈禁、放逐在封地上,没有得到曹丕的允许,就不能回到都城。所以曹植诗里的弃妇就代表了逐臣,这是另外一个象征。  

在古代诗歌里,这种男女间相思怀念的感情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象喻。一个是对美女的追求,一个是弃妇的自况。弃妇的象喻虽然是到曹植手里才被集中运用,可是这个形象也同样有一个源流。弃妇的形象最早也是出现在《诗经》里。《诗经》里弃妇的形象大概都是写实的,像《氓》《谷风》都是写弃妇。《氓》写的是一个弃妇哭诉男子的始乱终弃。从《诗经》里这种写实的形象过渡到曹植的这个比喻的形象,中间有一个桥梁,就是《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就是写她与所爱的男子分别,而这个男子不肯回来。“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一个游子把妻子抛弃在家里就不回来了。为什么说《古诗十九首》是一个过渡的桥梁呢?《古诗十九首》所写的是人类最基本的感情,它可以引起我们很多种联想,有多义性,就是有很多层意思。《古诗十九首》里写的离别相思,比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有表面写实的一层意思,同时也可以有联想和象征。不能说它完全是象征,也不能说它完全是写实。可是曹子建的诗,就确实是完全的象喻、象征了。  

中国的诗歌有一种传统,就是既常常吟咏美女和爱情,又常常在相思和怀念之中蕴含一种象征的可能,以引起人的联想。这种联想本就是一种本能。美好的东西都有相通之处。为什么你看到天上的月亮,会想起一种光明的、纯洁的、美好的、高远的象征呢?李商隐的诗“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我们想象月亮里面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子,引起我们对这个美好东西的追求向往,这也是人类的一种很基本的感情,一种共同的联想。  

至于爱情,古人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情不是狭义的男女之间的感情,无论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都会引起一种欢欣喜悦的情感,一种“爱好(hǎo)”之情。你看到了大自然中的春花秋月,看到春天草木的生长,自然就会引起一种欣喜爱赏之情,这是人类生命的本能。而在这种欣喜爱赏的感情之中,最强烈的、最基本的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所以从《诗经》《楚辞》一直到曹植,中国文学中美女和爱情的形象慢慢从写实演变成为具有很丰富内涵的象喻了。  

从《花间集》开始,词这种韵文的特色是专门写美女、相思、怀念、爱情,最容易引起联想和共鸣。我们现在就要问一个问题,词的象喻是作者写的时候原来就有的呢?还是读者自己产生的联想,由读者自己加上去的呢?这里面就有多种可能性。关于词之象喻,我写过一篇《论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之说》。清朝的时候,在常州这个地方兴起了一派词人,他们就特别重视词里要有比兴和寄托,他们在解说词的时候都用比兴和寄托,自己作词的时候也尽量希望词里有比兴寄托的意思。

编校:曾子芙;审核:丁鹏;核发:霍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