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还有谁可以杯酒共醉

淄博城北,有一条河,千百年来,日夜流淌。

从无尽的时光里毫不停歇地流着,河边从森林动物,到城郭人烟,走马灯般变幻,河水一直无声地流过去。

直到三百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位渔夫走上河岸,来到河水中,下好渔网。

他到这里捕鱼来了。

这位渔夫姓许,他就住在淄博北城。

这是一位孤独的渔夫。

几乎所有的渔夫都成群结对,都在捕鱼的间隙,相聚饮酒,于酒酣耳热间,讲荤段子、赌小钱,宣泄日常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找到虚拟的集体感,以逃避自己在这残酷的人间沦入底层的恐惧。

只有许渔夫,他远远避开这样的热闹。人家白天打鱼,他便晚上来;人家扎堆喝酒,他便一个人,带一壶酒,张下网后,就独在堤边,面对无语东流的河水,默默端一杯酒。

他总是将第一杯酒,酹入河水:水中若有生灵,咱们一起喝了。

然后,才是默默地酌酒,默默地喝下。

繁星在天,夜色深沉时如是;皓月当空,清辉万里时,亦如是。

在无边的夜色中,河堤上的许渔夫,独与一河流水对酌。

在这孤独的人间,还有谁,比这河水,更值得对饮?

一夜夜过去,直到某一夜。

许渔夫仰头喝下一口酒,放下壶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少年在他的身边不远处,正默默看他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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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倾盖如故,那便没有前因,没有道理,单纯就是:在这孤独的人间,看到你,才知道,我不再孤独。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这便是许渔夫对这少年的第一眼印象。

想来,这也是那少年对许渔夫的认识。

那么,便无需多言。你来了,壶给你,你一口。壶再给我,我一口。

一口口酒喝下去,无边的暗夜,一点点温暖。

这半生的独饮,就是为了等你来,一起共饮。

在夜色中倾壶、举杯。有时说的兴起,或鼓掌,或大笑,或更加热切地说,一堤的虫儿都屏声,做了忠实的听众。

有时则无话可说,也不必说,只需默默举杯,仰首倾下,这辣辣的液体,已将所有欲说的话,流入腹中。一堤的虫儿,此时都可嘈嘈切切,两位对饮的人,反成听众。

少年总在暮色里来,晨色熹微中去。

许渔夫从未问过少年何所来,何所去。

终于,有一夜,少年主动说了,说时“语甚凄楚。”

因为少年是与许渔夫辞别。

少年名叫王六郎,是一位淹死在这条河里的鬼。

许渔夫平静地看着这位叫王六郎的鬼,听他继续说下去。

夜色里有风,淡淡流转在他们身边。

王六郎说:明天将有人在此处坠河淹死,替代他的位置,他将去别处投胎。

这是诀别的一夜,两个人直喝到鸡唱三更,“洒涕而别”。

第二天,许渔夫在王六郎所说的时间里,来到岸边,就看到一位妇人,怀抱幼儿,在河中失足,幼儿抛在岸上。妇人在河水中渐渐淹没不见,幼儿则在岸上大声啼哭。

忽然,水波顿开,已被水势淹没的妇人,又从河中爬出来,爬上岸,抱起幼儿,一路去了。

这一夜,许渔夫再到河堤下网,王六郎也准时再到。许渔夫看着王六郎,王六郎轻轻叹息:这位妇人本已代替了我,但我怎么忍心因为我的投胎转生,让他们付出两条性命呢。再找替代的人已遥遥无期,但我们俩人缘分不尽,长可相聚,也值得庆贺啊!

许渔夫将一把酒壶递给王六郎,自己举起另一把:好兄弟,我没有看错你。

星月交辉,长河东流。岸上的一人一鬼,举壶共饮。

如此时光,再度流逝,直到有一夜,王六郎再度惘然相告:因为自己舍己为人的仁义,感动上苍,上苍特意安排他去招远县邬镇,上任为当地的土地神。

王六郎依依不舍,生前,死后,他只有许渔夫这一位朋友,他希望许渔夫去招远看他。

许渔夫郑重承诺,虽然路远途险,他必然去招远,看望六郎。

这一次的分别,便是永诀。即便许渔夫远赴邬镇,已成为土地神的王六郎,也不可能再度现身相见。

不知道那一夜的河边,会凝结多少惆怅?

在这无人共语的一生中,有幸面对这条河水,始得你这位朋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你都是我这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最舒畅的呼吸。

是你,让我活着或者死去的生命,永不孤单。

握手,告别。许渔夫回家,马上筹办路费,东去招远。

许渔夫并没有隐瞒自己去招远的原因,妻子自然是不信的,她说出了一个常人大约都会说出的疑虑:此去路程数百里,就算真有这么个邬镇,那里的土地会跟你说话?

妻子是要一生共守的人,但妻子未必是相互知心的人。

那条河中无言的流水,可能会比妻子更知心。

那个叫王六郎的少年,则是许渔夫唯一的高山流水。

解释不清的事,就不必解释,许渔夫便往邬镇去。

三百年前的淄博到招远,中间隔了几百里的山川河流,对一个打渔为生的渔夫来说,徒步,是他唯一的选择。

徒步于山野之间时,许渔夫一定还会带着他的酒壶,也一定会偶尔独饮。

山路漫漫。没有王六郎。他却是奔王六郎而去。

故事的结尾,是他在邬镇见到了王六郎的土地神像,他们在梦中,再一次倾杯共饮。

数百里奔波,不失信诺,就为了梦中的这一次倾杯。

这一杯酒,挟带着长河的夜色、星月的晨露,倾入梦境,梦境里对友情和信诺的向往。

上面这则故事,不是出于我的杜撰,而是蒲松龄先生所记,就在《聊斋志异》的第一卷中,标题是《王六郎》。

瓜棚豆架之下,细雨如丝之时,蒲老先生记下这则故事时,是不是,也希望有这样一位王六郎,会从雨中走出,到他的茶桌之侧,却是掏出一壶酒,酌入杯中。

日日坐在茶桌之后,听南来北往的人,讲着南来北往的故事,一生功名不就的蒲老先生,该有无尽的寂寞,也无人可诉吧。

那一个个讲故事的人,讲完,就告辞了。忽忽而来,忽忽而去。淄博城外的茶棚边,只有这一位潦倒的老头,在一笔笔记下他听到的故事。

他的心事,没有可以诉说的地方,也没有可以诉说的人。只在他手中的笔锋处,一笔笔,从纸上扫过,一笔笔,沉浸在纸面的故事里。

许渔夫与王六郎或者并不真实,但那条河流是真实的。

瓜棚豆架,无边的雨丝,是真实的。

无尽的雨丝之外,无尽的江山之中,他等不到他的王六郎。

他永远等不到,那个可以倾听他故事的人!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可以共座倾怀,杯酒沉醉?

2021年6月24日深夜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