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飞
来源=法治周末 2016 年
4月，HBO电视台推出纪录片《确认》，重现了1981年克拉伦斯·托马斯出任大法官前，国会听证会上惊爆「性骚扰」丑闻。整场听证会一波三折，在全美掀起轩然大波。
35年弹指一挥间，一切仿佛早已尘埃落定。但这场听证会永远改变了美国民众对性骚扰、女性权益以及种族关系的思考方式。
为何提名托马斯？
1991年夏天，黑人大法官马歇尔因健康不佳，宣布引退。消息一出，民众异口同声表示遗憾和不舍。
这位美国建国两百余年第一位登上最高法院「万神殿」的黑人大法官，智力超群，正义感爆棚。作为代理律师，打赢「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等多起民权案件，誉满天下。谁有资格和声望来接替首位黑人大法官？
提名大法官，兹事体大。岂不知，里根曾因提名保守派博克，引发党争，在参议院确认表决中惨败。前车之鉴，让老布什总统陷入深思。
7月，老布什干脆抛出绝招，提名联邦法院中少之又少的黑人法官托马斯继任大法官，让口口声声支持黑人权利的民主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总统智胜民主党，共和党议员欢呼雀跃，喜不自胜，43岁的托马斯在大法官宝座上可要坐上几十年。参议院预定10月8日投票表决，第二位黑人大法官呼之欲出，十拿九稳。
托马斯何许人也，竟能雀屏中选？生于南部佐治亚州、家境贫寒的他，2岁时父亲离家出走，7岁时家中木屋被火烧毁，由爷爷一手拉扯长大。不识字的祖父，好心的教会嬷嬷，全力督促小托马斯读书上进。
随着《民权法案》的出台，美国大学开始推行照顾黑人学生的「优惠政策」，托马斯幸运地进入耶鲁大学法学院。每一堂课，他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用书把脸藏起来，希望教授不会注意到他的种族，敏感的他不希望得到特殊优待。
毕业后，他一路交上好运，从商务律师做到立法助理。共和党保守派对托马斯更是青睐有加，里根政府1981年任命他为教育部负责民权事务的部长助理，次年又提名他出任就业机会平等委员会主席。与黑人妻子早已离婚的托马斯，1987年与白人女子喜结连理。1989年共和党提名他为哥伦比亚特区联邦法院法官。
凭借政府的「优惠政策」，而不仅是个人奋斗，托马斯从贫穷和种族歧视中挣扎出来，走上如今的荣耀地位。他的确是罕见的幸运儿，用布什总统的话说：「如果他不是一个黑人，也绝不会提名他。」他说……她说……
正当托马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35岁的阿拉巴马大学黑人女法学教授希尔指控他当年曾对自己犯下「性骚扰」。「这一板斧」砍来，闹得国会和舆论界大哗，一瞬间，托马斯的锦绣前程摇摇欲坠。
与托马斯的背景惊人的相似，希尔生于南部俄克拉何马州，同样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1981年，希尔进入教育部，成了托马斯的秘书，并追随他来到就业机会平等委员会。
1991年10月6日，离听证会时间只剩下两天。《今日新闻》和全国公共电台突然报道了希尔对托马斯的指控内容，华盛顿如同爆炸了一颗原子弹。7日，希尔在电视采访中，强调：「人们不会因为有了信息，而去责怪提供信息的人，并因而忽视信息本身。」
当堂对质在所难免，参议院将表决推迟一周。10月11日，托马斯和希尔出席听证会，这是继水门事件、伊朗门事件后又一次轰动全美的国会听证会。庄严肃穆的大厅里，挤满了记者，摄像机、照像机像脚手架似地林立着。
「我没有对她性骚扰。」托马斯首先发言，「我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帮助过希尔，一直都把她当作朋友来对待。可这次莫须有的性骚扰指控竟来自于她，让人伤透了心。」他的声调充满了忧伤：「自从获得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总有人对我的私生活大做文章，掀人老底，甚至拿多年前的离婚来攻击和诋毁我。」
「我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绝对没有。这一切都是我个人生活中最隐秘的事情，它们应该得到尊重和保护。」托马斯坚定地表示，「我从来没有要求被提名，这是一个荣誉。但我却不知道它的代价，现在看来代价太大了。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未感受到这么大的伤害，这么大的痛苦，这么大的烦恼，没有一个职位值得我这样，我要我的生活和我家庭的生活恢复正常。」许多听众都认为他会宣布放弃大法官提名。
但他却话锋一转：「即使无法挽救我在最高法院的位置，我也决心要洗刷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我宁愿遭暗害也不愿过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宁死也不放弃。」
身穿湖蓝色套装的希尔出现在14位参议员面前。「大约在教育部工作3个月之后，他要求我和他到外面去。」她有一种摄人的力量，举手投足都显示出成熟女性的内在美。「我拒绝他的挑逗，只能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说给闺蜜听。」
她以平静的语气详述他三番五次约她外出，「每天托马斯和我讨论完工作后，就将话题转向和性有关的问题。他谈到色情电影中的女人和动物性交、乱交或强奸，描述巨大的阳物或乳房；甚至眉飞色舞地炫耀自己的性器官和性技巧」。
「我希望我们的工作关系能够是正当的、热忱的、职业的。」希尔的证词揭示出性骚扰受害者所经历的恐惧、难堪和羞辱。「最离谱的是一次托马斯拿起咖啡杯问我：咖啡里面有谁的阴毛？他还大肆吹嘘自己阴茎的尺寸，有女人乐意给他口交。」
在这场马拉松式的听证会上，希尔冷静而不加渲染地陈述「阴茎、乳房、阴毛」之类的词语，整个大厅里没有人嬉笑逗乐。
在接下来的回应中，托马斯眼中噙着泪花，愤怒地喊道：「你们愿意的话就批准我。如果你们相信她，就不要批准，让这个过程了结吧？说什么也不值得受这么大的煎熬。」他打出「种族牌」，「我不是个完人。但我不能为这场对黑人的私刑提供绳索」！
接下来，希尔表态：「保持沉默这可能会更好。我没有主动告诉任何人。但是当我被司法委员会的代表邀请，报告我的经历时，我认为我必须说事实。我不能保持沉默。」
事后希尔主动接受测谎测验，她的律师希望借此迫使托马斯作同样的测验。但国会听证会并未接受测谎报告的证明效力。布什总统对记者表示：「我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作法，我不主张每一个被提名的官员都要经过测谎器测验。」
这时，在参院听证会中，4位律师(2男2女，2白2黑)也支持了希尔的指控，当时她曾在私人交谈中告诉他们，深受上司性骚扰之害，感到痛苦和难堪。加利福尼亚州法官苏珊作证说：「1980年代初希尔透露，托马斯对她说‘我是你所追求的那种男人，不过你却不愿承认。"他和她谁在说谎？
就在这时，又有一位女性站出来，指责托马斯也曾对她进行过「性骚扰」。她是托马斯在就业机会平等委员会任职时的新闻秘书安琪拉。在向媒体发表的声明中，她说：「托马斯曾强迫自己赴约，并以不友好的口气评论我的穿着。」形势不妙，共和党政客百般阻扰，拒绝她出席听证会。
10月12日的听证会上，在共和党参议员哈奇的「友善盘问」下，托马斯坚决否认曾向希尔谈及色情电影。对民主党参议员的质问，托马斯非常激动，他的脚在桌下激烈地抖动。
听证会第三天，托马斯将辩论话题转向了牵动美国人最敏感神经的种族问题。「当我们谈到性行为时，我们仍然对黑人和他们的性观念抱着很明显的种族态度。你们一旦把这种态度用在我身上，我就大祸临头，在劫难逃！」
这番说辞，果然见效。他的观点赢得了电视机前不少男性观众的同情，也深深扣动了许多黑人的心弦。在后者看来，对托马斯的「性骚扰」指责，其实不过是重弹过去白人妖魔化黑人性能力的陈词滥调。
共和党人纷纷质疑：为什么希尔要等到10年后才提出指控？为什么希尔愿意追随托马斯从教育部调至就业机会平等委员会？为什么毕业于耶鲁法学院的女律师，当时却没有记录下这些事情？为什么在发生「性骚扰」后，二人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她还让他写工作推荐信？
布什总统一直在为托马斯进行辩护：「我的心为托马斯和其家人难过，但我见到的是一个坚强的、我能信任的人，一个属于公正法庭的人，我确信他能勇往直前。」虽然布什没有直接指责希尔说谎，但他强调：「如果事情真如现在提出指控的那样，为什么等到最后一刻才揭穿它呢？10年是很长的时间，我真不明白这点。」
历时3天的听证会结束了。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以7：7票，未能形成一致意见。目睹这场听证会的人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托马斯和希尔一个说了谎话，一个讲了真话。但究竟谁在说谎？无人可以肯定。
10月15日，参议院终于以52对48票批准了对托马斯的提名，这在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史上是最接近的票数。共和党议员认定，托马斯生长于贫困的黑人家庭，是南方的典型代表，他在最高法院占一席之地理所应当。「涉险过关」的托马斯大法官，名誉严重受损，此后一直在最高法院庭审中保持沉默。
据《纽约时报》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调查，性骚扰在美国绝非偶发现象，大约有38%的职业妇女不同程度地有这种经历。14位参议院司法委员会成员全是男人，怎能体会女性遭受性骚扰的痛苦？希尔描述的故事，在无数妇女当中引起强烈共鸣。「你们看见的是一桩性骚扰案件的典范。」南加州大学莱丝尼克教授一针见血地指出。
震惊全美的性骚扰案不了了之，让美国女性拍案而起。次年国会中期选举，女性参选率和投票率创出历史新高。1992年成了名副其实的「女性之年」，女联邦参议员从2人增长到6人，女联邦众议员也几乎翻了一番。各州和地方选举，女性参选人均大有斩获。
来之不易的胜利，归功于选民的共识：国会大厦需要女性去平衡男性占绝对优势的性别倾向。「希尔带领妇女去争取政治权力，并最终为解决妇女权力的缺乏和国会中女性过少问题开辟了道路。」新当选的民主党女参议员博克瑟盛赞。
美国女性参政热潮一波高过一波，反性骚扰运动随之勃兴，相关官司层出不穷。一时间，美国男人几乎人人自危，言谈举止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过去那种污言秽语收敛了许多，墙上的裸体女人画也被悄悄地撕掉。
正如当年黑人女工罗莎，在公共汽车上因疲惫不堪拒绝给白人让座而在美国引爆了一场种族解放运动一样。35年前，勇敢的黑人女性希尔，也向美国社会扔出了一颗重磅炸弹。但这次她已超越了种族的范畴，而是向整个男人世界发出最强烈的抗议之声——「拒绝性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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