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婆》获澳门纪录片竞赛单元最佳电影，动画何以“纪录”情感？

来源：另一种注视-第一届澳门纪录片竞赛暨展览专刊

编辑：奥伊米亚康的云

多年来积极推动纪录片发展的閒人公社，于2016年首度策办「澳门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将年度最优秀、来自世界各地的纪录片介绍给澳门观众。

在累积一定经验后，閒人公社放眼本地，盼为澳门纪录片找到新方向。为此，首届澳门纪录片竞赛暨展览（下称「澳门纪录片竞赛」）于2022年创办，冀以最专业的规格去发掘和鼓励本地纪录片创作者，并以多元观点及角度彰显其创作精神，借以提高大众对本地纪录片的意识。每年盛夏揭幕的澳门纪录片竞赛，将以双年形式举办。

最佳电影给到了一部动画纪录短片——《梅婆》，本片讲述的是一段两婆孙的短途旅程，面对喋喋不休的外婆，可怕回忆一一涌现，往事和现在两个时空交叠带来的双重折磨。《梅婆》先后入围FIRST青年电影展短片竞赛单元，香港国际电影节世界动画单元。

黄荣俊：《梅婆》

《梅婆》官方ins照片

黄荣俊，一边眉毛是自然卷的90后。毕业于实践大学媒体传达设计学系。动画作品《黄苦瓜》曾入选萨格勒布国际动画电影节、台北电影节等影展参放映。

终审评委丁天，为《梅婆》导演颁奖

「我是不敢给外婆看这部片的……」

一开始，《梅婆》只是一个简单的，几句话可总结的小插曲：一个年轻外孙要陪外婆回乡，路途中阿婆一直教导外孙为人向善，令孙子烦躁得受不了，很爆炸的情绪。

黄荣俊（John）想做这个主题，也是因为自己受困于外婆与他不明朗、纠缠不清的各式沟通之中：「在外婆学会用微信之前，她很常打给我，讲家里的不愉快，或是一些很琐碎的人际问题。她学会用微信便传语音讯息，才有了片中问数字那些片段。这算是我的日常。」

描绘日常、编织亲人间又爱又嫌弃的矛盾心情，是一开始推动 John 创作的动机。「之前我的作品也围绕在身边人的情感关系。那只是因为，这些互动细节给我的感觉最强烈。我年轻，对很多大议题、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未必有深切的了解和感受，我相信这些需要靠年月累积。但我可以观察身边的人，给我带来灵感。」

几句话可以讲完的故事，让John 在故事架构上处处碰壁。「不够好，讲到一半就卡住。我一直希望再构想什么情节去表现，他们两个人住得很远而不常碰面。一直觉得不够好玩，也表现得不贴切。」直至一个偶然的时刻，外婆传来一堆语音讯息，一直问「十个一百系咪一亿呀」、「十个一千就系一百」，趣怪、反覆却难以沟通的问题，让 John 有了新念头：将外婆的声音全部放到动画里。

「我是不敢给外婆看这部片的，我会给其他人看，但她不能看。」 John 这样说，足以见识他与外婆之间有话说不清的隔代沟通困难。但这并无碍于作品呈现出，有如小儿学话般反复确认的，婆孙之间交流的温暖情感。让作品活起来的元素出现了：外婆在数字上有如念经般的思绪，加上日常中分享宗教意见、做人价值观的形象，直接透过声音将形象注入片中。声音元素成为作品的主轴，John 重新修改叙事次序，再加入外孙压力飙高进入意识流的精神漫游片段，将故事充实起来。

无论是手执画笔在空白画布上绘图，或是由电脑编码制作动画，对于John 而言都是他进入虚构世界的通道。就如一个小说家学会如何用明快的故事带领读者进入虚实未明的幻想空间，制作动画也是如此，需要一个好好说故事的头脑。John 尝试做的，是以创意冲撞设定刻版的说故事规则：「我一次次尝试去打乱时序，或者加入更多新奇的元素，但最后挫败的是，结果都不如按着保守的线性叙事公式来得好，更挫败是来自，又回到了很基本的故事上。」

「只希望作品成为自己属意的模样」

「本来想呈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但原来似乎一切早已设定好，就是因为多了神来一笔——阿婆的语音。」语音讯息的特质令两个人的关系跃现在银幕前。日常中，常常见面的两人未必会传送大量讯息，而关系亲密的人会打长长的电话。会在讯息之间停顿、等待、再传送的人们，隔着不远不近的生活距离，也是心理上尝试接近对方的行为。一接一送之间，是忽远又近的节奏感。

「我之前的作品，更常以人物对白中人声的节奏去串连整个故事。这次为了迁就语音讯息的节奏感，也是我的一次新尝试，有一部分画面是在阿婆的语音出现后才新增的。」John 这样解释他的意图。的确，在首次观看影片时，与感官直接连接的便是梅婆的声音，不难让人联想整部片是以语音为前提构想画面而来，但这些都是偶然的结果，也是真实生活的转译。

这份真实，也让动画与这一次的纪录片竞赛勾连了起来。John常把「心虚」挂在口边。一是他本是动画艺术家，来投这个纪录片比赛是意外之事；二是纪录如何与动画扯上关系，连他也未必说得清楚。对比其他主流纪录片，以实景拍摄与清楚的事件叙述为主轴，John很直接地说，他想做的创作「不会事先考虑给谁看、说什么，只希望作品成为自己属意的模样」。

制作这部影片，某程度上是为了梳理自己对外婆的感情。穿插在童年回忆、现实的「长气」、外婆远走的片段中，John 认为它也开导了自己，只不过要持续面对与亲人相处的问题，并不只是一部片可以解决的事。他所面对的又燥动又愧疚的心情，就有如其他人与家人相处时会碰的钉子，只不过多了一份同理心观看时，一切情绪都可以被转化。

这也是他持续创作家庭相关题材的诱因：「我过去做的作品都与自己或身边的人有关。现在希望转个角度，去观察他人或者制作他人的剧本。这源自于，我希望将自己保留下来，再创作与自身有关的题材会令我损耗得更快。但我想我会再回到这个题材，因为感觉强烈。」

谈到画面上的设计，John 是个直觉主导的创作者。他对媒材选用、画面设计、人物外型的想像十分开放：「我只会满足自己，知道自己当下想要将什么元素放置在画面哪里，很少会考虑作品完成后观众怎么看待它，这让我有更好的表现。不过我也希望玩得更尽兴，更多随心所欲、创新的尝试。像是人物设计，你看时可能觉得有些很突兀，有些很柔和。我会毫无章法地选用当下想用的触感去设计。」

作品中最难制作的，是外孙主角在脑海漫游的那段画面。

不过，他提到，最近在学如何设计风格有如2000年初，3D动画刚面世时，那些轮廓既不圆滑、外观又不够细緻的简陋人物。这「丑丑的」、好玩、很有趣，也可以试着挑战媒材融合的方式，做一部「伪纪录片式」的动画。

导演黄荣俊 WONG Weng Chon

黄荣俊有关“纪录”的五个问答

Q：你最想「纪录」下什么？

黄：希望表现真挚的情感。来自身边人们的情感很触动我。

现实中的梅婆

Q：你觉得拍纪录片最重要的是什么？

黄：当发现一个题材，并耐心地持续发掘自己在题材中的兴趣时，这种灵光一触的时刻和初衷很重要。

Q：如果将纪录片类比成一样东西，你的答案会是什么？

黄：银幕上可见的真实，比剧情片更有说服力。

Q：为什么要看纪录片？

黄：剧情片说故事的模式经过不少编排，纪录片中经过更少转化，可以更直接地接触真实。

Q：你想别人记得你什么？

黄：以《梅婆》这部片而言，我希望人们看完之后想起身边有一直在旁的亲人，记起他们之间温馨的关系，让生活中的人少点痛苦，学会与亲密的人相处，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动画中梅婆的家

现实中梅婆的家

最难忘的一镜

在梅婆与外孙上长途巴士后，坐在座位上被不同乘客包围；他们坐在画面的右下方，车往前开，而阿婆的声音一直在孙子耳边长气地「教诲」他各种道理。

这个小故事源自我的真实经历，一次陪外婆坐车回乡的尴尬体验，也某种程度上是绝对「真实」的。

梅婆中难忘的一镜

为了这个场景，我需要制作很多不同乘客的模型，也是第一次需要在动画放这么多人物。之前我的作品中人物较少，最多两、三个，所以，这次做了点新尝试，请不同朋友拍一张坐着的照片给我当作素材，制作了你们看到的轮廓「奇怪」的人群。

独家幕后

动画何以「纪录」情感？

纪实影像，记录、撷取真实生活中的片段，其「真实性」似乎常常不证自明，人们普遍认为纪录片再现的「真实」，乃是奠基在摄影机实实在在地捕捉某个时空下的人事物，眼见为凭，但事实上「真实」经过摄影机和蒙太奇的转换后，可以幻化出相当多义的结果。与其说是唯一的「真实」，其实更贴近对真实的再现。如何透过对纪实性的素材做创意的运用，再现创作者对身处现实的理解与诠释，正是纪录片最有趣的地方。而《梅婆》正提供了我们对「纪录片可以是什么？」更宽广的想像。

故事的起点来自导演黄荣俊（下称阿俊）和外婆一次难得的小旅行，巴士上，外婆在如常的刀唸之间，突然喃喃地冒出一句话：「我不知道我能看到你的日子还有多久。」这句话，成了创作《梅婆》的契机。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情其实有点复杂。一是感动的，二是再次觉得她没有顾到别人的感受就擅自讲了一些话。」阿俊谈起独居的外婆，话语间总透着好气又好笑的语气，「她常常这样，没在管别人的感受。」比如影片中彷彿「鬼打墙」般询问阿俊十百千万亿等数字的语音讯息，就是外婆某天用微信传给阿俊的。「她以前都是打电话，会用微信后就改传语音讯息。她不是固定传给谁，而是最近常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就会成为目标。所以亲戚们都有默契，避免成为她的目标。」言下之意听起来有些无情，但《梅婆》却处处透出导演对外婆深刻的观察与情感，那情感是阿俊自承难以用文字表达的，「我很难用言语表达感受性的事情。但动画可以，动画有很多可能性，很多风格手法可以呈现，所以动画正是我呈现我所理解、观察到的外婆的方式。」

一幅属于「外婆和阿俊的音景」

导演阿俊在影片中巧妙地放入外婆传给他的语音讯息，乍听之下相当无厘头，但真切地体现外婆当下的心境状态。同时这些语音讯息也勾起阿俊对外婆的回忆，成为片中再现外婆人格特质的素材。此外，外婆的语音讯息也乘载了即将消逝在当代澳门社会中老一辈人的说话方式，那带有独特地方性的乡音几乎难以在年轻世代的澳门人身上见到。

除了使用外婆录下的语音讯息以外，阿俊也找来就读实践大学媒体传达设计学系时的同学洪翊博设计声音。洪翊博是标准的斜杠青年，既是舞者又是剧场的灯光师，他自谦声音设计只是兴趣。他从脚本去揣测人物心境，将自己的感受与经验带入场景之中思考声音。比如外太空场景时，他想像是阿俊回到一个安全舒适的私密环境，「安静、感到被包覆，但是不能没有声音，因为没有声音其实会让人焦急与躁郁。」又比如外婆不断碎碎念的部分，翊博选择以扭曲声音的方式处理，他联想到自己尬舞时的「刷碟」——想把别人的音乐洗掉的过程，「那感觉就像是你其实不想听，但是又得听，就会有种『呜呜轰轰』的感觉。」洪翊博在思考声音设计时，很常从日常经验取材，有不少声音是他实际到街上录下的。

另一种「美」是否可能

谈到《梅婆》于风格上的探索，阿俊提到他毕业后回到澳门，进入动画公司一週上班三天，其馀时间才从事自己的创作。相较于商业型制作多追求精致、漂亮的动画表现，需要大团队、昂贵的视觉特效，他更感兴趣的乃是如何更具作者风格、以小编制就能够创作的工作方式。

他回忆自己在前作《黄苦瓜》阶段，着迷于拟真的材质与画面，试图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寻找平衡，而《梅婆》则是他对于「简陋」风格的探究，「尝试2D和3D之间取得平衡，看能否在『简陋』与『丑陋』中找到一种风格。」他以质朴的手绘线条、灵动的人物造型设定和场景组构、穿插着图像化的手写字，自由地勾勒出他所认识的外婆。

对阿俊来说，以动画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感受与想法，再现生活中所经验的现实，是他希望能持续从事的事情。虽然澳门的影视产业环境「僧少粥少」，商业型制作多仰赖香港、台湾的外包案，而独立创作者大多仰赖政府的补助案。但如何在主流的精致影像美学之外，找到另一种属于这世代的情感表述方式，或者说，另一种「美」的形式是否可能——不仅仅是视听感官呈现上的，也是工作方法与生活态度上的——如何透过创作掌握个人作为主体的主控权，《梅婆》提供我们一种思考的可能性。

（谢以萱，独立选片人、电影研究者。关注当代东南亚电影与视觉艺术，以及影展和影像机构作为一文化知识生产的场域。为《纪工报》主编、台湾影评人协会成员之一。）

终审评委的话

视觉元素丰富，风格粗砺中带细腻，形成某种微妙的观影衝击，令人回味再三。

导演对题材及表现形式的掌握度极高，婆婆的絮絮叨叨，孙儿的微愠不耐，全都表现得恰到好处，而那令人会心一笑眼角带泪的收尾，想必作者是个心地柔软之人。

——黄惠侦

一段神奇的旅程——不仅是单纯的记录，而是如实表达「真实」带给人的切实感受。

为实现这个，年轻的男导演有青冥宝剑般的利器——风格化的动画影像让纪录片中难得实现的「极度神奇」成为了可能，如：巨大的扑面而来的佛像，车从人的脑门中飞出……这种「炫技」恰如其分，且只有专业如创作者本人能做到。难能可贵的，克制是整部电影的剑鞘——正是因为「克制」，复杂情感的准确表达才成为可能：祖孙辈的共行全程中，躁动与矛盾交织，当事人如行走在钉子上的美人鱼，梅婆的叨唸如海怪的私语，如影随形又嘎然而止——成长的阵痛或许也是如此，往往在失去「爱」的时候才会回头，幸好有电影做反省——这既长又短的七分半钟，所有的情感都藏在镜头背后，他没有直接地说「爱」，但你能感受到他顿悟到的所有。

于我而言，老人言和电影一起，如闪电般劈开了爱的秘密：没有什么过时，而只有懂不懂。也谨以此段文字送给我刚过96岁生日的外公，也谢谢导演赋能我的共情，相信上映时定能感染更多人，亦提醒如我一般向往自由的灵魂：纵使是矫健如玉娇龙，纵身前也是需要回首的。

——丁天

《梅婆》作为风格强烈的动画片，当中蕴含的纪录性质却构成了本片最为令人动容的元素。

导演巧妙地把真实对话融入动画形式，在动画影像上以天马行空的方式讲故事，婆孙关系之间的矛盾及爱不言而喻，毫无束缚之余亦描述得极为精准。不论于动画技术，还是纪录手法而言，《梅婆》都属于一部掌握度高、有温暖的情绪流动、克制且暗藏技巧的作品。

——陈芷琪

近十年来，动画纪录片的概念被提的很多，如《我在伊朗长大》讲述逃离与乡愁。而在这次评选中，我欣喜的看到一部关于澳门祖孙一次旅行的动画纪录片《梅婆》，这部影片的表达形式非常独特，风格些许粗旷，并不是很精致，但足够新鲜、有味道。

动画是非常自由的媒介。多元又耐人寻味的动画，让这部纪录片深沉而温暖，引起观众的共鸣，从视觉元素中联想到外婆和自己有关的回忆。在声音方面，从佛教谈到当下女孩子穿着打扮，日常与外婆的语音对话十分有趣味性。

难忘的一幕是在行驶的大巴车上，这辆车像是承载了记忆，在时间的公路上行进。外婆老了，我们长大了。多想追赶上去，不要让她走的太远。

——张新伟

导演黄荣俊

（黄荣俊深受影响的纪录片）

《与魔共舞》 “Waltz with Bashir”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