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倾城之恋，沦陷在情感中的暖昧

读张爱玲，是从《倾城之恋》开始的。其实，这个二十世纪的传奇女子，把世间情爱早就看明白了：人世间的情爱终究不过一场是非，最终抵不过一段现世安稳的平凡日子。白流苏和范柳原是一对早把世情看得波澜不惊的熟男剩女，非常明白各自想要的东西。只是如何得到，讲得是分寸和技巧，因此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一方欲拒还迎，一方欲擒故纵，恰似两个高手在演绎太极推手。

作为民国时代的离婚剩女，白流苏自有一番特别的冷静和聪明。只是，她像所有女人一样有着对青春易逝的惶恐，那几乎是关系她生存的底线，尽管“她那一类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柔的清水眼”。这样的白流苏，有种天生的欲拒还迎、将熟未熟的韵味，这对明了其中关窍的熟男是致命的诱惑。而她的魅力并不全因半熟的外貌，而是一点含而不露的风情，渗在骨子里，被她巧妙地藏着，她用女人的一点小动作来掩饰。比如她爱低头，露出嫩白的颈；她面对男人不敢直视，似乎保有有着小家子气的羞涩。而这类不自知的动作，越发让人想靠近，探讨个究竟；不能不说这是一份媚惑。所以，面对白流苏，范柳原才说得出“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这样高明的调情话。

张爱玲以女性视角写《倾城之恋》，对范柳原的描述刻意留白。他的外形、身世，寥寥数笔一带而过。他是有钱，他也是骨子里比任何老秀才都顽固的中国人。他吃过苦，也放荡过，对女人、情爱都有很有一番历练和见地，他的那张嘴会说一篓子高明的调情话。不觉想到一句时下流行的话，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相信男人的嘴。这应该是女人的幽怨和深刻了。 白流苏第一次去香港，心里充满冒险的喜悦。以她的聪明，早就猜到是范柳原假徐太太之手的邀约。然而，该如何应对这个男人，她并非成竹在胸，惟有凭着天生的机巧去应对，因此就少不了刻意和造作。而范柳原以为势在必得，率先亮招：“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时”“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含蓄的、热辣的、甚至有些露骨的语言，让人难以招架。可惜这场攻防大战，再怎么煽情对白流苏来讲也无所谓，她把这些话当作他平日耍惯了的玩笑。她只要一场婚姻，再多的挑逗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得不到那匹锦，再多的花又有何益？这大约是无招胜有招的打法，范柳原也突然觉得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可是，张爱玲不需要再兜圈子。到了那天深夜里，范打了通电话给她，道“我爱你。”然后挂断。稍顷，他又打来，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这个电话让流苏方寸大乱，这是要摊牌吗？她唯有避重就轻地应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这样的回答，恰恰应证了范的犹疑。她要的他不想给，婚姻于很多女人来讲就是一个栓马绳，他不想买这份不自在，但对一个吸引他的女人就此放手还是心有不甘。

他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这就像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棋手既不言和，又无心恋战。

楚河汉界的距离，他们谁也不清楚究竟有多远。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倾城之恋》是一场高级的调情游戏。高级调情的首要条件就是距离，不一定非是身体上的保持距离，而是保护自己的感情，免受痛苦。白和范都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肯把感情交出去，总是打点精神地维持着。这距离，不能太远，远得嗅不到彼此的味道；又不能太近，近得数得清眼角的细纹；这距离，要远到可以随时自保，却不能近得赔上自由。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把握暧昧的尺度，是件多么心力交瘁的事儿。白流苏回到上海，等她再次接到范柳原“祈来港”的电报，整个秋天都过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拉长，把暖昧捂得像温室里的菌。白流苏感觉自己好像老了两年，而她可禁不起老！老，这就等于说她失败。“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此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他吻了她···或许爱，有时候就是这样互相吸引又猜疑，而以至于婉转成伤。

然而，故事并没有完，凭白生出支战争的角。正如范柳原所说，这场战争，断了很多故事的尾巴，但成全了白流苏和他的婚姻。张爱玲写这段恋情，一开始就亮出底牌。凡世的情爱，不过是无力的梦想，或者惨淡的生存，而“情感发生的暖昧”只能算作一场罗衣半褪的前戏。 在两情相悦的世界，真正的厮守，需要太多的世俗的铺垫和支撑。如何才能把握，如何久久握住那双拭擦过伤心泪水的手，只有爱可以回答。或许，真实的婚姻才是最好的归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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