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这个词开始广泛地为人所知,应该是从「三和大神」开始的,在深圳华强北的三和人力市场,常年聚集着不进工厂、只做「日结」(打零工,当天结算工资)、居无定所又总是出现在网吧的人。

他们并非只存在于三和,在许多城市的网吧里,「大神」们都在聚精会神盯着屏幕,露出或痴迷或呆滞的神情。有趣的是,这样一群看似放弃生活的人,居然也成了短视频时代的热门题材,他们在网吧的「颓废」、沉迷或是走出网吧的生活,都有大量受众。

在烟台,视频创造者「马小跳」另辟蹊径,去网吧把这些「大神」们「捡」起来,给他们找活儿、找住处、请他们吃饭,自命为「网吧大神团队」。

他带这些「大神」们走出了网吧,拍摄他们的日常,并且红了。

在马小跳签约的西瓜视频上,他有60多万粉丝,这个数字还在快速增加。流量中的「大神」们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因为好奇,我去了烟台。

「大神」团队

如果不计较那里的烟味、汗味、脚臭味,网吧就是个可以无限待下去的地方。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上网的费用是三四块一个小时,往往有充50送40的活动。即使包夜(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也只需要十几块。

在网吧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白天和黑夜只有粗糙的区隔。比如,凌晨到早上的那段时间里,鏖战的人会变少,睡觉的人则会变多。这里的人总能找到自己最熟练地睡姿:两张椅子一拼,身体从扶手之间穿过去躺平;衣服蒙住头,蜷进椅子里;单纯往后一仰,其实也能睡。

马小跳视频截图

有人已经把家安在了那里。

马小跳来了,他巡视一圈,看到了网吧最后一排在玩手机的男孩,黄头发,年轻,瘦瘦的。他心里有数了,「一看就是没钱续费了,年纪又轻」。果然,一问,男孩刚到这里,21岁,行李都放在网吧。他说,自己愿意跟着干点活儿。他们互加了微信。

加了微信以后,马小跳一般还会找人闲聊个起码一礼拜,有时候请吃饭,有时候请抽烟,有时候纯聊天。这既是观察彼此的意愿,也是建立信任的过程,之后他们才有可能真的一起干活儿。如果在网吧搭讪「大神」时需要对方入镜,他会告知对方,并许诺五十块的报酬——也有些「大神」和他的关系仅止于此。

马小跳今年33岁,衣服只是普通的卫衣外套,但至少干净。他皮肤白净,头发洗过,普通话标准。他出现在网吧的时候,看上去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极端一点的「大神」,是宁可不吃饭也要上网的。连上网的钱都没有的时候,他们会去「大港」找零工。

在烟台市迎春大道上的大港劳务市场,凌晨四五点是一个高峰,人多、活儿多、工头多。所谓「活儿」,从拆卸、砸墙、改装,到压槽、拉网,不一而足。工头的小车把合适的人一批批拉走,等到九点十点,人群逐渐变得稀疏起来。

「找不到怎么办?回去睡觉呗,明天再来。」那些被剩下的人,似乎很少为此焦虑。

大港劳务市场

小胖以前就过了好久那样的日子。但小胖懒散惯了,没法像其他人一样四五点到大港。他搭乘的5路公交最早一班5:40发车,他得六七点才能到。很多时候都是走个过场,等一阵子,再回到网吧。「整个人永远是昏昏沉沉的状态」。

小胖在这里认识了「胖哥」和「眼镜」,或许说「知道」更合适。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并且不在意彼此的存在。所有人都有不同的来处,但没关系,在网吧,谁也不关心谁的前尘往事,只要来了,就是平起平坐的「大神」。

后来马小跳来了,他把这些「大神」们的生活粘合在一起。如果没有他,这些「大神」跟其他地方在网吧里胡乱混世的人一样,不太可能被外界所看到。

可以说,他是这些「大神」们的「经纪人」。

团队里每个人的命名都很不讲究,40岁的胖哥额头上纹路纵横,200多斤的体重,理所当然成了胖哥;戴着眼镜的,就叫「眼镜」;戴着眼镜又留着胡子的,就叫「大胡子」;身上背了巨额贷款的,就叫「贷款」;小胖年纪又小,又胖,即使现在减肥成功了,大家还是习惯性叫他小胖。

马小跳拍了两年视频,来来往往的「大神」,据马小跳的说法,「起码二三十个」,多得他已经不能记得确切的数字。有人找到对象,去了对方的家乡;有人天性漂泊,很难定居;有人年纪太小,被妈妈劝回了家里。

这是一种松散的关系,现在留下常驻的,只剩这四五个人。

在那些视频里,有他们干活的现场,砸墙、打扫、收拾工地。更多的是现场以外的生活:团队聚在一起开小灶,大口吃喝炖得酥烂的排骨配啤酒;马小跳搭讪睡在网吧蓬头垢面的新「大神」,请他们吃烧烤或拉面,询问他们的身世;又或是,干完一天的活儿以后,把现金一张一张数给「团队」里的「大神」——丰美的食物、落魄又逆袭的人、隐秘的往事、白花花的票子,他好像天然知道人们爱看什么。

他也没有刻意去经营人设,但视频里所有人性格都鲜明。胖哥嗓门大,口头禅是「虎逼」,充当形容词或代词,「你这虎逼,看你干的这什么虎逼事儿」,是一种听起来粗暴实际亲昵的责怪;小胖和贷款年轻些,喜欢结伴去附近的烟台大学看妹子;眼镜喝点酒就开始长篇大论讲道理;大胡子不太合群,说话烟台口音很重,和别人沟通起来吃力,索性就少说。每个人都像身边熟悉的朋友,粉丝看得欲罢不能,有人说,下载西瓜视频,就为了看他们。

马小跳坚称自己是这个题材的第一个创作者,「他们都学我」,提到其他同题材的创作者,他有点难掩的得意:「他们不是吃这碗饭的」。

他这碗饭吃得也偶然。前两年,他看到直播和短视频火了,自己也琢磨拍着玩。一开始的视频没有什么主题,逛街、干活、路边的猫,什么都拍,也没什么特别的起色。2019年7月,他拍到小陈——第一个入镜的「网吧大神」,身体精壮,扎一个小辫子,干活很有力气。他认识小陈很久了,一时兴起随手拍了小陈泡网吧、带小陈找活儿干活儿的视频,播放量「蹭蹭」涨上来,短短两三个小时,涨到五万多,把他吓一跳,但也「美得够呛」。

当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随手拍的普普通通的网吧青年突然火了,但懵懂之间,「顶尖网吧」那条脏乱的入口小道,让他通往了视频创作的路。后来,这个每小时只要两块钱的网吧早已倒闭了,他也不得不转移阵地。

他说,烟台这些年,网吧倒闭了好几家,因为这座城市的人口在外流,人越来越少了。过度开发的房产入夜后显得荒凉,密集的高楼只有零散的灯光,倒是在街边那些破败的网吧里,键盘噼啪作响,显示出一种颓唐的热闹。

「经纪人」

从一开始随手拍,到每天可以拍下好几个小时的素材,他越来越火。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他理解「大神」,在自己当过好几年「大神」以后。

马小跳的故事在他的60万粉丝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是留守儿童,老家在东北农村,父母做生意欠下了债,为了还债来到烟台打工。马小跳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十来岁的时候来到烟台,看着父母,只觉得陌生。

小学五年级没念完,马小跳不肯再去念书,在家也不肯搭理父母,在网吧成宿成宿地打游戏,结识「社会上的朋友」,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

「网吧的电脑一开机,感觉全世界都是我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他在网吧待了一整个月没有出去过,「脚在鞋子里都沤烂了」。父亲知道打骂他没有用,一趟趟往网吧送东西,试图感化他。「压根没用,那个不是我想要的,对我再好也没用。」

什么是他想要的?他也很难表达清楚,在网吧的生活是一种最直接的刺激和快活。那几年里,他跟着朋友「坑蒙拐骗偷,什么坏事都做过」,结果是被抓,接受了半年的劳动改造。

劳动改造的氛围对他来说和网吧无异,「你还别说,刚进去那会儿不适应,过了半年,要我出来,还有点舍不得」。在那样的世界里,人们称兄道弟,吹牛打屁,说话半真半假,生活半虚半实,他喜欢那种感觉。

出来以后,坏事不敢再做,但网吧照旧去,直到遇到现在的妻子秀儿。在网上关于他故事的众多版本里,好话坏话都有,但有一点共识是,秀儿的出现改变了他。

秀儿很漂亮,比马小跳小7岁。聊了几次天以后,他直接追去了秀儿的老家临沂。在临沂,他不工作、去网吧,秀儿花钱养着他。

马小跳与秀儿

「傻呗,其实也有好几次差点分开,还挺坎坷。那时候年纪小,多少有点叛逆,觉得越是不行越要试试。」秀儿当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但是在这件事上有一腔孤勇。2014年3月,两人结婚,同一年的年底,女儿出生,现在已经6岁了。

马小跳从这里开始突然「变好」了。无论虚拟的世界里有多大的快乐,家庭的责任都会更加实在地摆在眼前。他去找零工来打。长期的网吧生活让他身体虚弱,第一次扛沙子,别人驾轻就熟地扛三包上楼梯,他扛两包,仍然「肺都要炸了,当时就想不干了」。但不干了怎么办?老婆孩子在家里等着,只能咬咬牙干下去。那一个上午,他扛来了120块,「那种满足感,从来没有过,在工厂打工没有,在网吧也没有」。

妻子和女儿像风筝线一样拽住了马小跳,让他在现实生活里找到了情感寄托——在网络世界、在原生家庭都没找到的情感寄托。所以他在网吧很容易判断曾经的同类,那些看上去兴奋实际空虚的眼神,几乎一搭话,对方都会有意愿回应和交流。「其实他们都很孤独」。

会聊天是他另一个天分,秀儿喜欢他,一定程度上也因为他「会说话」。马小跳搭讪「大神」非常自然,聊游戏、聊装备、聊皮肤、聊家乡的风物、聊营生的手段,最后,他顺其自然地发出邀请:我那儿有几个活儿,过两天一起做做看?

他家里本就做一些爆破拆除的活计,和这座城市的工地工头相熟一些。用现代一点的表述,他有更多的「资源」,机缘巧合成了他现在拍视频的重要工具。被搭话的「大神」往往都没什么设防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什么担心失去的东西。

「自由」

马小跳尝试对自己带过的「大神」们作出总结:「首先,多少有些原生家庭问题,重组家庭或是留守儿童特别多;其次是喜欢自由,不愿意进厂打工,受人约束;有时候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往网吧一躲,再不用想那么多」。

这个总结或许有普遍性,不过每个「大神」的背景都相差甚远,他们往往也很难说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网吧过了一夜又一夜的。

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会觉得这种状态不可思议,但经历过的人,比如马小跳,心里都明白,普通人的生活和「大神」真的没有相隔太远,生活的秩序本来就很脆弱,有时候只是顺流而下,「稍微一松手的事儿」。

「贷款」是躲催债电话躲来了烟台。他92年出生,现在还不到30岁,但履历五花八门。他在电子厂打过工、跟姐夫一起搞过收割机,都因为「不够自由、受约束」放弃了。后来自己又和人合伙养殖小龙虾,一年也能净赚个十五六万,因为「做事没定性」,又放弃了。下一段,是和朋友一起做物流生意,疫情一冲,生意冲垮了,剩二十多万的贷款要还。

他一共在四个银行欠下了贷款,催债电话一个个打进来。「就是吓唬我嘛,说我这样是违法的啊、会收到传票啊、会上失信名单什么的,这些我都知道啊,但我真的还不上」。一开始,他还心慌,后来只觉得麻木。最多的时候,他一天需要挂掉四百多个催债的电话,有软件可以屏蔽号码,他屏蔽的速度跟不上电话打进来的速度。

在家里憋闷得没法子,他躲来了烟台,躲进了烟台的网吧里,有一天没一天地打零工。现实世界都被他屏蔽了,催债电话很难再困扰他。不去想,就不会烦,这是他最简单的逻辑。

「人嘛,有时候,越闲越懒,越懒越闲。」几乎所有「大神」都有这样的认知。网吧的氛围也鼓励人闲散下去。这里只要非常少的一些钱,就能过得比现实中的大多数人都快乐。网吧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有压力的地方,谁也不会比谁更勤劳,小胖和胖哥当年比邻而坐,虽然不搭话,但事后他们都表示,总能看到对方坐在同一个地方,没有任何要走出去的意思。

小胖也进过不少工厂,甚至接触电脑,也是因为在工厂里搞测试。一条流水线上六台电脑,前三台后三台,他要前前后后地跑。

在工厂的时候赚得不少,对他来说,也并不特别辛苦,只是非常枯燥。他不喜欢枯燥。初三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念书没意思,很快就带着下学期的学费直接逃离了河南老家。他成绩不差,能考上高中,但他不想再过那种每天都一样的生活。

一个工友带着他玩英雄联盟,他玩得入迷了,在网吧打了几个通宵,早上没法去上班,以旷工自离论处。

对当时的小胖来说,他只是连着几天没去上班而已。之后无班可上了,留在网吧还不是更加顺理成章?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网吧待了两年了。他一开始还租了房子,但一个月住不到三天,有次还招了贼,丢了价值一千多块的东西;后来,他索性把房子也退掉,所有的家当都放到了网吧的前台——只有一件干活的衣服、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其他的,就再没有了。

他到现在都觉得,打游戏真的是他的爱好。更何况在当时,他除了打游戏无事可做,偶尔想到「明天」,迷茫烦躁涌上来,最容易的方式,就是逃回游戏里。除非当天的生活费都没有了,否则他不会强迫自己去大港找活儿。

他说他需要目标,有了目标就像有了发条一样,可以一直运转下去,而且会运转得非常坚定。在网吧的日子诚然快活,但他知道自己的发条坏了。他觉得马小跳对自己是有恩的,因为「他带来了我最需要的目标」。

现在,这个目标就是好好赚钱攒钱。做零工的间隙,他送过一段时间外卖,那时候他也给自己定下了目标,每天要送35单,雷打不动,「每天跑完之后回去睡觉都特别有成就感」。即使送完这些单子,已经夜深,他买两袋速冻水饺回家煮了吃掉,「完成目标以后,躺在床上的感觉,真的特别舒服」。

甚至减肥也是如此,马小跳爆料,他减肥也是因为暗恋一个同乡女孩,女孩也做直播,小胖见了第一面,回来以后就不吃晚饭了,「虚得干活儿都打颤」,也硬是不吃。他本来有170斤,第一个月,他就瘦了30斤,现在瘦到了120斤。

女孩并没有为此倾心,秀儿倒是开始「大帅哥大帅哥」地逗他。确实,小胖瘦下来以后五官立体,是个特别精神的小伙。

小胖

小胖也是留守儿童,和家里的关系也处得不算愉快,他和妈妈性格都倔强,总吵架。家里人一说他,他负气待在网吧,好久没回家。而且坐进网吧的时候,他几乎身无分文——进厂赚的钱,他都给了他妈妈,妈妈每个月给他一百块钱零花。「关系不好为什么还把所有钱都给妈妈」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问题,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反正,我对钱也没什么概念」。

小胖现在坚定地要攒钱,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贷款」则在坚定地拒绝家里帮忙还钱的提议,「这是我自己的事,而且有点压力,对我来说反而是动力」。动力到底有多大也不好说,因为他很快又承认了,每次打零工赚个三百五百,再省吃俭用也填不上二十多万的窟窿,「可能还是要家里帮忙的吧?现在我妈身体也不好,上次还帮我还了一万六……别说这个了,我一个大男人,说这些心里也难受」。

「贷款」时不时会表现出一些脆弱来,年前的视频里,他说自己过年不打算回家了。大家都很理解似的继续吃饭,他直叹气,有些哽咽的样子。

他有从小在家里受宠的痕迹,说起自从姐姐们都有了孩子,他就不是家里最小的了,「失宠了」。家庭好像给了他一些底气,也可能是天性如此,他还想搞养殖,想「自己做点东西」,很明显,他不喜欢受人管束的生活,目前的状态对他来说也只是过渡。「赚不到什么钱,对我来说只是个过程」。最近,他买了好多关于青蛙养殖的书来看。

「男人嘛,总要挣钱的,不然都没有女人要跟你,你说是吧。」他说自己谈过五个女朋友(「正儿八经的就那一个」,小胖说),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相当的生活经验。

「事儿」

马小跳有观察经验,「贷款」和小胖这样的年轻人,大多是一时贪玩,生活失控了。但年纪大些的,比如胖哥,他们的命运里会有一些明显的刻痕。

没有活儿的日子里,马小跳会张罗大家一起烧烤或火锅,一般都是在胖哥租住的平房里。胖哥会做菜又极细心,会把每一件事情考虑周全。

我赶上了这样一场烧烤,城中村的小房间称不上整洁,桌上有前一天吃剩的残羹冷炙。初春的烟台天气还寒冷,胖哥捡拾门外的木柴和枯枝,开始在土灶里烧火。

马小跳从桌上随手抄起一根前天夜宵吃剩的肉串,放在火上热了一下吃掉。其他人风风火火开始收拾桌面,很快,锅碗都被清理干净,桌面也空了出来。

胖哥在挑菜、买菜、备菜上有绝对权威。韭菜买得有点老了,小胖和秀儿窃窃私语了两句,然后默契地噤声了——「嘘,(小心)回头再挨胖哥说你!」小胖和秀儿都是95年生人,在胖哥面前,又像伙伴,又像孩子。

胖哥不凶,但是爱念叨,「八百年前的事儿,跟车轱辘似的一遍遍说」,其他「大神」爱开「胖哥更年期」的玩笑,总说要筹钱给胖哥买口服液。

胖哥以前就是开烧烤店的,串羊肉的技法惊人地纯熟,并且在每一个豆皮卷里细心地裹上一根香菜梗,是专业的调味思路。

他老家在山东莱阳,离烟台不远,本来过的是乡村里最主流的那种人生,和父母一起收过粮食,也学过一阵子瓦匠——「后来不知道怎么,喝凉水都长胖,胖了就蹲不下来了,最后只能不干了」。

2012年,蹲不下来的胖哥来到烟台,和朋友一起开了烧烤店。那会儿烧烤店是个风口,胖哥每天一大早起来和伙计一起买菜,并且和一个干活麻利细心的服务员生出了情愫,俩人处了三四年,基本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直到胖哥出事儿——胖哥习惯性地用「出事儿」来作为时间节点,区分他的人生的阶段。

事儿出在2016年7月,夏天暑热,人人憋着一股火气,烧烤店里的人们吃海蛎子,一瓶瓶地灌下去冰啤酒。有人喝多了闹事,胖哥前去处理,一番口角之后,他脑子一热,去厨房抄起菜刀,剌了对方两道。

「见了血以后,脑子完全懵了。有人报警,一直到派出所传讯,我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怎么说呢,那桌离厨房实在太近了」。

对方伤得不轻,所幸没伤到要害,治了一段时间以后也好了。「事儿」以胖哥赔了对方三十多万告终。那不是一笔小钱,但钱也不是整件「事儿」中最重要的部分。重要的是,胖哥从此成了犯事儿的人。女友和他分手了,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亲人朋友有闲言碎语,女友也觉得,这是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胖哥无法辩解,事儿出了,就是定局了。

就在前不久,他还去了烧烤店看望朋友,巧遇当年被自己砍伤的人,见面还互相笑了笑,有些江湖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胖哥自己的人生没有好起来。

胖哥做生意那几年攒下了些钱,三十多万赔出去,还剩不少积蓄。出事儿后半年多,2017年初,他从烧烤店撤资,出去旅行。

问他去过哪里,他印象非常模糊,「好像去过云南,可能也去过河北。哪儿记得住这些呢,都是看到团就报,跟着团走,去哪儿根本无所谓」。旅行了两年,胖哥仍然觉得「心里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事儿,后悔也没有用。那两下一划拉,他本来看得到未来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2019年初,他回到烟台,在网吧蹲下了。一蹲就蹲了小一年没起来。

他那时还租了房子,但根本不住。晚上太安静了,一个人睡不着,想到以前的事儿,烦得很。他情愿去网吧。他也没那么爱打游戏,有时候打两把,有时候就是看看电子书。有时候,其他「大神」没钱续费了,蹭他的电脑玩,他也欢迎。网吧够吵闹,把那些涨潮一样的情绪又噼里啪啦地压了回去。在那个网吧,他能睡得好些。

网吧里许多人都是这样,网吧的声响、角落里时不时冒出的脏话、刺眼又闪烁的灯光,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陪伴和心理安慰。

马小跳当年也这样。小胖说自己「这些年在网吧花的钱,可以租个房子,再置办好几台电脑」,但「没办法,在网吧睡惯了,其他在哪里都睡不着」。

「兄弟」

胖哥的这些事儿,连马小跳也知道得不确切。他们是这样,聚在一起干活、吃肉、喝酒、分钱,情绪到了,有人会说些自己的故事,但旁人很少多问。每个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些属于自己的隐秘。

马小跳眼里的胖哥,心细力气大,什么都会干,砸墙的时候一锤子是一锤子,特别实在。「胖哥干活儿一卖力,其他人都不敢偷懒,刚加入的大神跟着胖哥干活儿,都累得够呛」。胖哥也并不似许多「大神」落魄,即使出事儿后玩了两年,在网吧住下的时候,胖哥「兜里也还有十好几万」。

马小跳私下说,不知道胖哥这么有能力的人,为什么就情愿跟着自己干活儿。他得出结论,「胖哥是伤了心的,跟着这群兄弟在一起,可能多少是个寄托。」

胖哥没说这些煽情的,只说马小跳找到他的时候,他觉得「这人可以,也有些共同话题,能聊两句」。而且,找点活儿干,「也算个事儿」。他被「事儿」魇住了许久,现在又被「事儿」给带出了网吧。

他迁就着团队其他人,搬到了城中村。房子简陋,每月房租两百多,胖哥住得起更好的,但是「没法子,总得大家住得近些,方便」。他更愿意和大家住在一块儿。

小胖和「贷款」都住在胖哥隔壁,还一起养了两只狗。大的叫黑子,归属胖哥;小的叫熊二,属于小胖(后来胖哥就一直管小胖叫「熊大」)。

他们平时吃住干活都在一起,亲近得不分你我。所以胖哥串肉的时候,小胖在外面院子择韭菜,「贷款」就手开始洗衣服。他们都有一件干活儿的衣服,在阳光下一抖,密密地飘起一层浮灰;往水里一浸,水马上变成灰黑色。衣服就晾在胖哥的院子里,这里俨然变成他们团队的「宿舍」。

胖哥嘴上不认,大家心里清楚,胖哥依赖他们。年前,小胖赶凌晨的车回老家,赶车前在网吧耗时间,胖哥也跟着陪了一夜。小胖说要走,胖哥看一眼,又看一眼,一句话不说。马小跳配的字幕是「胖哥假装淡定中」。视频里的离愁别绪过于强烈,很多人在评论区猜测,小胖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小胖当然回来了。是胖哥的情感需求很大,见不到的时候,他会连着给马小跳打好几个电话,「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念叨」。

胖哥最近念叨的事儿是,二月二,小胖和马小跳们出门买烟,胖哥不抽烟,要求顺带一包糖豆,结果「这群人还是忘了,给我气的」。一包没吃上的糖豆,被胖哥挂在嘴边说了好久。

「他年纪大了,需要哄着」,胖哥不在的时候,小胖敢这样说,又逗马小跳:「等你年纪大了,我也得哄着你」。

他们日日夜夜地处在一起,说起话来,都说是「哥儿几个」。偶有一些口角,很快也能和好。但很难说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马小跳不以「工头」或「老板」自居,也不认为自己对「大神」们有恩——「这是互相成就的事儿」。但他管钱,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合同或法律关系,他给团队发他认为合适的工资。这事儿自然而然,没人提出要开会讨论,或是签个合同。

他拍视频确实赚到了一些钱,每个月平台收入七七八八算起来,「差不多一万七八吧」,这是相对固定的数字。有网友在网上一本正经地算他能靠视频赚到多少钱,有人算出他年收入能过百万——「这不扯淡呢么」,但他解释不过来。网上的争议已经太多了。

最主要的争议是,利益要如何分配?马小跳的解决方案是,打零工赚的钱,大家平分,有时候他少拿一些,毕竟他「有其他生计」;有时候,他贴补大家一些,比如人均能拿到450的活儿,他会贴补到每人500。

活儿,都是他去看去谈,车子、器材、打牙祭的费用,都从他这儿出。还有一些别的所谓「运营成本」,他搭讪新的「大神」要请他们吃饭、遇到经济特别困难的要借钱,疫情期间找不到活儿,有小半年的时间,他养着整个团队。

他觉得这样的分配合情合理,毕竟流量带来的收益难以量化,除了钱,还有打零工的资源。「现在长期留在身边的,都是不计较的人」,没有人和他算这笔账。毕竟,他们好像也不是只为了钱才成的团队,他们之间的往来也太密切了,很难把账算得清楚。

有想要把账算清楚的,对大家来说都不算太好的回忆。最早的小陈,可能因为利益分配的原因存了怨气,砸了马小跳的车窗,拿了他的银行卡,直接刷走了一笔钱(他知道密码),这也是马小跳唯一一次被秀儿埋怨;再比如「眼镜」,和马小跳的恩怨,已经成了一段没有办法辨明的悬案。

「眼镜」也是和小胖他们同批加入的,正是马小跳做视频的上升期,播放量和粉丝数都涨得很快。眼镜是真心实意和大家感情好过的,某期视频里,「眼镜」和小胖有了些小矛盾,又喝着酒要把话说开。他说到自己原生家庭不幸福,又说,我真的是在乎你们兄弟,所以才这样。「眼镜」说着说着几乎哭了起来。

所以马小跳想不明白,为什么「眼镜」和他突然翻脸了?他觉得主因还是「有黑子挑唆」。「据我所知,光是黑我的群就有八个」。走红以后,留言各种各样。有人说,马小跳把「大神」们当做牟利的工具。又有人说,他扮演救世主,实则是在剥削已处于社会底层的「大神」。又有人说,马小跳的视频走红全仰赖这些「大神」,「大神」们完全可以独立出道。

一开始,这些话是马小跳的心魔,他很生气,不知道怎么解释,后来也不想解释。他和「大神」之间的关系,掺杂着不可控的流量、利益、情感、初衷、目的,这种关系在哪一种语境里都太「新」了,没有任何一种已经成型的标准可以参考。他觉得自己虽然是拍视频的目的,但也在做仁至义尽的好事。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又太复杂了,谁都看不到别人内心深处的起伏波动。

总之,眼镜突然开始在直播里爆马小跳的黑料,比如某次干活,马小跳斥责他、威胁他;又比如某次干活,他疑心工资没有平均合理地分配;又比如,马小跳对他的一些帮助,都是为了拍视频而利用他。这些爆料毫无预兆,也意味着他的自动离队。

马小跳出来对线了几次,胖哥也拍了视频,提供了第三者的视角,试图还原一些真相:工资是平均分的,只是那个活儿钱确实少;斥责是有的,但确实是因为眼镜干活儿操作不规范;提供帮助是眼镜要求的。

但,这些琐碎的龃龉,真相究竟如何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东西已经不可挽回了。

这场罗生门里还有一个女人。马小跳的视频里好多次拍到,有个女网友和眼镜恋爱,眼镜喜不自禁,开始规划未来,经常露出掩饰不住的甜蜜的表情。

事后马小跳回想,他觉得这是个骗局。女网友只和眼镜交往了一个月,之后就分开了。他怀疑那个女人是黑子的「卧底」,就是来「挑事儿」的。他重视「兄弟」的情感,他埋怨这个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女人,好像这样可以在情感上让他好受一些。

「我也能理解,他三十好几了,家庭又不幸福,遭不住这个。」眼镜离开团队之后,马小跳还在网吧偶遇过两次眼镜,第一次,他远远望了一眼;第二次,他打了个招呼。「没有什么太大的仇怨,过去就过去了。他肯定还跟我憋着气,肯定也还在看我视频。其实他如果要回来,我肯定也接受他,功利角度来说,也能丰富我的视频,情感上,大家处了一年多,确实是有感情的」。

眼镜离队之后有过单独发展的意思,做了几次直播,风波之后就没什么浪花。「他现在啊,打点零工,早退网了吧。」马小跳表现得较为宽容。

胖哥重感情,这些事儿让他挺上火。他们默契地不谈论这些事,但小胖私下也说,无论老马和眼镜究竟如何,他心里「还是把眼镜当作朋友」。他们素不相识的时候就在同一个网吧泡了很久,之后又一起相处了一年多,已经是他人生中较为长久的一段关系。

「流量」

现在,在各大直播和短视频平台上,「大神」题材都不鲜见,甚至成了一条内容赛道。其中还有细分,有的比如马小跳,走的是「改造大神」,将他们带离网吧的内容路线;有的是仍然住在网吧的「大神」,直播自己吃喝拉撒完全在网吧的生活。好几个「大神」都在简介里写,自己才是「最真实大神」。

这成了近乎怪诞的奇观。「大神」现象一开始为人所关注,就是因为他们逐渐把自己放到了社会的最边缘处、放弃社会关系、放弃追求任何层面的跃升和上进。但平台上的这些「大神」又主动涌进了流量的浪潮里——这个时代最多泡沫、幻想、利益,并且卷之又卷的浪潮里。

受众确实爱看,几个「头部大神」,粉丝从几十万到百万不等。马小跳这一类的「大神改造者」,也很容易就能火起来。比如重庆的@杨百万,原先记录「横漂」,现在记录「大神」,也有48万粉丝。

马小跳觉得,是因为这类视频「真实、正能量,而且粉丝有共鸣」。这是很「正」的一个概括,但可能也并非虚言。在他的评论区里,多得是「我也曾在网吧待了X年」。

马小跳有粉丝千里迢迢从其他省市来到烟台和他见面,他都接待,请粉丝吃肉喝酒,一聊,对方大概率曾经是「大神」,之后又走了出来。「甚至有一个,现在已经在公安系统里干到挺高的位置了」。他们找到马小跳,说,视频里分明是曾经的自己。

又或是有人说,自己就是「大神」,看了他的视频,振作起来走出了网吧。对于这种反馈,马小跳感到「浑身都舒坦」。

还有观众找到了追剧的参与感,他们猜测每一个新「大神」的来处,判断这人是否靠谱。他们说「小胖耳有反骨,将来很难长久」,或是「贷款网瘾挺大,不一定真能戒掉」,又或是「胖哥是个仗义的朋友」。「大神」们偶尔看这些评论,有时候也会觉得委屈,但这是进入流量的一部分。被看到和被评价,有时候是一个相互促进的循环。

很多粉丝并不觉得「大神」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有人羡慕他们可以放弃、可以逃避,有人羡慕他们现在自由自在、打一分工赚一分钱,所谓现代社会的复杂体系压不到他们身上。

西瓜视频的君君负责对接马小跳的内容,她曾经做过一次用户调研。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镇做题家」,他在大城市求学毕业,当上工程师,买了车房,在陌生的城市立足,但仍然觉得自己和周边的环境难以融入。对这些「大神」,他也难说是羡慕,「羡慕又能怎么样」,他只是爱看,爱看那种最接地气的生活状态。

连马小跳自己都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才让他真的满意。他签约平台的时候去了北京,进了头条的大楼,「每个人都端着、绷着,那样式儿的,那种日子,给我再多钱我也过不了」。

「眼镜」的事件让马小跳颇受了些伤害,「一度我都觉得我不会看人了,看到人都想把头低着,真的想不明白」。他本来对看人是有自信的,在网吧搭讪「大神」的时候,不会挑那些赌博的、不搭理人的、看上去完全放弃了生活的。他找到那些看起来只是「暂时迷茫」的,和他们开启新的对话。

最近的一次,我跟他去了「顺华网吧」。那天正好没活儿,算是团队「放假」。「放假」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去网吧打上几把游戏,坐熟悉的位置,互喷对方太菜。网吧有一只常驻的猫,先是一点不怕生地爬进胖哥怀里,胖哥圆圆的肚子,抱着猫,刚好是一个满怀。然后猫又爬到了马小跳的电脑桌上,趴在脏兮兮的键盘上睡着了。

胖哥与大神猫

马小跳喜欢猫,秀儿不让他养,他拉开衣襟,把猫整个儿揣进了衣服里,一番揉搓。「你看这猫,多像大神,赖在网吧,再吵都能睡。」他的眼神充满怜爱,「真想让老胖子(指胖哥)带回去养去,也能和他做个伴儿。」

玩了会儿猫,他又去找坐最后一排的黄发男孩聊天了。过了几天,男孩果然出现在他的视频里。砸墙砸得汗流浃背。有人在评论区写:希望有天能看到一期视频,标题就叫,《最后的网吧大神》。

作 者 | 麻 薯

编 辑 | 麻 薯

设计、排版 | 排 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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