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夜行记」是 魔宙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老金和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掘坟仔。
我曾经有段时间，经常往林子里钻，有的时候一天走不出来，就得住在野外。
记得有一次，本以为一天能到营地，没想到半路耽搁了，就只能睡在林子里。
那次装备没带全，不全到啥程度，连帐篷都没有，只有一条睡袋和一块羊毛毡子。
那天晚上睡觉前感觉特美好，真就是天为罗盖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
早上一醒来，就悲剧了，除了已经被露水打湿的睡袋和毡子，还有趴在睡袋上数不清的虫子。
当时就有一种差点中风的感觉。
所以露营有的时候，并不都是美好的回忆。
在野外，遭遇突发状况很普遍，有些情况甚至很诡异。
比如有名的前苏联迪亚特洛夫事件，九名登山者半夜不知什么原因，光着身子只穿内衣跑出帐篷，冲进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里，冻死在营地附近。
迪亚特洛夫事件，是1959年2月2日晚在苏联境内的北乌拉尔山脉中9名登山者神秘死亡的离奇事件。由于缺乏目击者，该事件引起了许多猜测。在事故发生后的三年内，该地区被彻底封锁，禁止任何滑雪者或探险家进入。
这九名登山者在那天晚上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不顾外面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也要冲出帐篷，谁也不知道。
再比如十三年前，北京退休中学教师，前往妙峰山徒步后失踪，至今不知下落。
当时网上的新闻报导。
今天的案子，就发生在金木进山的过程中，他亲眼目睹了一起离奇杀人事件。
再次提醒大家，露营和野外活动有风险，请做好万全准备。
今天的故事是由魔宙主笔「老猫」整理的。
咱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北洋夜行记》是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 1911年到 1937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们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丛林枪击案
案发时间：1933年9月
记录时间：1933年11月
案发地点：本溪县
故事整理：老猫
地图原图出自1932年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出版之《满蒙朝鲜新明细大地图》，图中红五星标注为案发地。
一声枪响，惊得林子里的雀鸟到处乱飞。
枪响混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从兜里掏出枪，想找个隐蔽的地方藏着，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等挪两步，脑袋正对上一枪口。持枪的小伙子看着二十出头，眼底下有颗痣，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忽然跟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心想，要坏事儿。
这趟来本溪县，本来是帮给我办身份证护照的罗振玉找辽代碑文。
东西没找到，现在怕是要把命搭上。
20世纪30年代的本溪河边
被枪怼着，我也不敢动，就这会儿，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奔跑声。
我正要回头望，有人应着枪声倒下。
用枪指着我的年轻人没有放下枪，径直走到我身边，一只手使劲摁我的肩膀，示意我趴下。
然后他越过我，朝我身后走过去。
我悄悄回头看，不远地方迎上几个人，不知讲了什么。
那些人同样拿着枪，朝别处散开。
我蹲了一阵，仔细听着声响。确定走远了，抻了抻腿，想去找刚刚中枪的人，是死是活，得去看看。
在地上匍匐好一会，发现有人比我先到一步。
我透过草丛的缝隙，看到地上躺个人，刚才拿枪的年轻人把枪背在肩上，正蹲在旁边。
没一会，他俯身靠近，受伤的人握着他的手，指了个方向，就咽了气。
年轻人把他拖到一处草丛边，前后抱了几捧落叶，盖在了死者身上，身影消失在日落中。
本溪县的秋天，黑得早，月亮开始往上攀，和太阳各占一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走到死者身边，拨开叶子看到张稚嫩的脸，衣袖上绣了个山字，被血染得通红。
我 抚平他微蹙的眉，竖起耳朵听了听，那些拿枪的人走远了，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点了根烟，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夜晚不穿林，我决定在林子里对付一晚，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在地上铺好狍子皮，隔潮。
狍子是鹿科狍属的一种动物，体长约1.2米，重约30千克，狍身草黄色，尾根下有白毛。栖息在不同类型的落叶林和混交林以及森林草原上，是中国东北地区常见的野生动物之一。东北猎户常将狍子皮用作御寒之物。
晚上宿在离溪边不远的地方，林子里挺热闹，一边是蝈蝈鸣叫，一边是“吇嘿、吇嘿”的大山雀，在树枝间频繁跳跃，天上地下的，觅食忙得不亦乐乎。
眯了一觉，被一阵呜咽声吵醒。我抬手看了眼表，2点半，打了个激灵，我不信是闹鬼，但这时不时出一声，确实瘆得慌。
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一层薄霜落在丛丛树林上，溪边的野鸭已经出来觅食。我简单吃口东西，奔着东边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山的路。
穿过枫叶林，我看到路边地上放个背篓，我走近了看，背篓里一个小女孩在睡觉。
我侧头看旁边的地洞，被里面飞出来的石头砸了个正着。
这种地洞在东北林子里挺常见，是猎户用来逮猎物的。
猎户陷阱
我让里面别再扔石头，接着凑过去看，又是刚才拿枪瞄我的年轻人。
我笑着说咱俩也是缘分，他却不太待见我，救他上来后，他只说了句谢谢，就背起背篓走开了。
我跟着他，走了一段发现顺路，索性结了伴，一同往姜家村走。
男孩背着背篓，始终跟我保持了一个人的距离。
背篓里的女孩还睡着，脸红扑扑的，一直没醒。
我问他，“你是姜家村的？这你妹妹？”
他没接我这茬，阴着个脸。
后来我俩就谁也没再开口，直到快到村口，碰到了出村的村民。
小伙子放下背篓，说孩子就拜托你了，转身就走，整得我措手不及。
我想拦他没拦住，凑上来的老乡一看，说这是张叔家的孩儿，扛起背篓，拽着我就往村里进。
“老张，快出来，孩儿回来了。”一个黝黑干瘦的男人从屋里跑出来。
张叔接过小女孩，又往我身后看了看，问大山子呢。
老乡看我，我摇了摇头。
张叔抿了一下嘴，没说话，连忙把小女孩抱回屋里。
这一路上我也没注意，小女孩不是睡着了，而是发了烧。
隔壁婶子拿凉水给她擦身体，但烧迟迟不退，有人去请了赤脚大夫，忙活完都下午3点了。
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张叔才又问我，“金兄弟，跟我闺女一起的，有个到我肩膀高的男孩，你看到没？”
我跟他说了山里发生的事儿。
张叔愣了好一会儿，眼圈泛红，缓慢地点了点头。昨晚他等了一宿没等回来，已经有预感了，但合计万一呢。
“去年我们这儿闹饥荒，大家吃草吃树叶，还有好多人中毒。山儿要去林子里找吃的，说好囤着过冬。”
张叔揩了揩眼，念叨着都是命，好歹还活一个。说完转身去烧火做饭，让我务必在家歇歇脚，我没推脱，在一旁照看妹妹。
我打量着屋里，东北农村的布置还真挺特别。用干草做的苫房，有俩炕，对着脸，这叫对面炕。窗纸也不同于北平，都是窗格里糊着纸。
对面炕之间的山墙处搭砌一铺拐炕，以连接南北炕，这种炕被称为“蔓子炕”。
张叔端着最后一盘菜往桌上摆，“家里没啥好东西，你别嫌弃。”
说完，让我上炕坐。
桌上摆了山菜、蘑菇，张叔从邻居猎户那儿整了些狍子肉，热了壶高粱酒，还有盘金黄的饼，挺香甜。
我称赞张叔的手艺，张叔咧开嘴，烀苞米饼子我拿手。
北方会用豆面掺玉米面烀饼子，一个字，香。
吃饭的档儿，我跟张叔说起了在林子遇到的事。
“附近有个矿，听说有人逃跑了，矿里的正抓人。虽然没闹出大动静，但村里都在传。”
我俩边聊边喝，高粱酒见了底，张叔又重新满上，一杯接着一杯。
后来张叔开始讲兄妹俩的玩闹事儿，语速越来越快，时哭时笑的，说到最后，布满茧的手捂住了眼。
我扶着张叔歇下，说好明天去接山儿回家。
妹妹这一觉睡得沉，给她盖好被子，灭了灯，我躺炕上没一会也睡着了。
梦里梦到有人闯进北平家中，我怎么做，都叫不醒戴戴和萧儿，只有乌白炸着毛，对那人呲牙。
我刚要上前，“咣”一声，把我从梦里拽醒。
屋门被踹开，三个背枪的日本兵走了进来。
他们挨家挨户搜捕逃跑的矿工，我把油灯点上，用日语跟他们聊，还拿出了罗振玉开的证明手续，带头的把证件还了我，接着在屋里转，眼睛瞟来扫去。
他们看到张叔躺在炕上没起身，把张叔从炕上拉起来，我去拦，被一把推开。
张叔喝得迷糊，抬头看了日本兵好半天，用手指着“这小眼睛，炮轰的脑袋，还梳了个雷劈的缝儿。”
日本兵虽然没听懂，但看张叔的状态也猜了个大概，直接甩了一耳光，按着张叔的头，要他鞠躬行礼，张叔梗着脖，还啐了口痰。
日本兵连着又是两耳光，又跑回来几个搜查的日本兵，说村子里没找到逃跑的矿工。
带头的骂了句，又说道“对付他们，不能温和”，抬起枪杆就往张叔身上抡。
光打还不解气，拖着张叔往外走，又让手下在村里找两个充数。
张叔酒劲散了，一身的伤，被拖走前让我一定照顾好妹妹，我忙点头应下。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证件去矿区，找到矿上保卫科的马科长。
马科长听我说完，摇了摇头，说这事儿我管不了。
还没等我解释，就叫手底下人直接把我撵了出来。
回到张叔家，隔壁婶子正给妹妹喂饭。妹妹找不到爸爸和哥哥，直哭。
看着才5岁的孩子，哥哥死了，张叔被带到矿里，生死难料。
我决心去矿里走一遭，好把张叔带出来。
我拜托婶子照看妹妹，给了钱，被婶子退了回来，婶子好心，不愿收钱。
我谢过婶子，跟她打听有没有进矿区的法子。
婶子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村里有个姓白的车夫，给矿里拉死人的。一般可没啥人要进矿。这人比较贪财，但心眼还行。就是那法子比较晦气。”
晚上我拎着酒肉去找老白，这人个不高，看着精神，听了张叔家的事儿，连干了两杯。
等听我提起要下矿，他一拍大腿，这忙得帮，但活也不能白干。
我把钱给他，算是定了。
第二天下午，他把挂车头的鞭炮点了，然后让我躺最下面的活底棺材里，又塞了块红布给我，说好到地听他敲三下，我再出来。
到了停尸房，老白敲完，正掀棺材盖。我刚要坐起来，听见推门声，老白咔一下把盖合上了。
我佩服他的机敏，但脑门也是真疼。
有人在屋里转了一圈，临走前让老白今天早点整完。
我贴着棺材听了好一会，那人终于走了。
从棺材中起来，逼仄的屋里，几十具赤裸的尸体，叠了3层堆在墙边，老白正搬着白花花的尸体。
我问老白他们怎么都光着。
老白跟我说，被扔进来的，把头会扒了衣服拿去卖。
日伪期间，矿区大多设有死人仓库，有时矿工还没死，也会被扔进去，任其自生自灭。
我用红布捂着口鼻，躲在门口和尸堆中间的空隙处，透过门缝打量着外面。
巡逻的人不多，停尸房的位置有点偏，靠在山脚下。
前面错落着两三层高的尖顶小楼，地面的光景被挡住，只能看到楼旁边并着几个形似针管状的钢炉，浓烟滚滚。
高空中各种线路交错，高耸的铁架上，盖着盖子的运煤车往上攀升。远处是一眼望不尽的山。
30年代矿区照片
老白走后，我在停尸房待到天黑，趁着没人，从屋里出来，沿着运煤的轨道走，路上灯不多，矿工们半摸着黑，推着煤车往矿的方向走。
我蹲在一个小楼根底，等他们走远些，找了节末尾的运煤车，躺了进去。我在车里蹭两下，往脸上身上抹煤灰，借着表盘看自己，黢黑一片，就露俩眼白。
躺了好一会，有擦着地的脚步声传来。
运煤车开始被推着往前走，“这节车咋比以往沉，不会是那个鬼又来了吧。”
我听着外面说话，心想不妙。
又一阵响动，车被猛地一撞，车身侧翻，我从里面滚了出来。
30年代运煤用的牵引机车，该类牵引机车与车厢连接的装置容易发生脱落，经常造成矿工的重大伤亡事故。
电灯的光突然照过来，我拿手挡着眼，被巡逻兵抓了个正着。
他看我一身煤灰，以为是偷懒的矿工，从后腰扯出鞭子就要打。
“我认识你们马科长，他眉心有个痦子，最近才调来保安科……”我还没说完就挨了一鞭，但因说的详细，巡逻兵迟疑了。
他握着鞭子，让我起来，跟着去保安科。
马科长看到我有些不耐烦，怎么又是你，挥手让巡逻兵下去了。
我把证件拿给马科长，他翻了翻，又对着灯照了照，说得打电话求证。
话没说完，又进来俩人，正解着头上的钢盔。
我抬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林子里的拿枪瞄我的那个小伙子。
马科长连忙站起来，绕到桌前，鞠了一躬。
这俩人原来是日本人，他们听说抓了个装鬼闹事儿的，就来看看。
马科长把我的证件给他们，管那个小伙子叫佐藤太君。
佐藤可能是没认出我来，只是低头看证件。
另一个年长的日本人交代，没查清之前，找人看着我在矿里干活。
马科长喊了一声刀疤刘，一个一脸横肉的男人走过来，这人穿了身矿工服，剃个光头，脸上的疤从左眼划到左耳。
把头穿的西服（左）、工作服（右）
他带我去领了身破烂衣服，一条毛巾，一个柳条帽，还有个草编的竹筐。
问我要手提的清油灯还是裹油布，我不懂，说要灯，他收了我伍圆满洲币，还把其他钱拿走了。
当时的“满洲国币”伍圆可以买一袋面粉，一袋标准重量是44斤。两角能买一块香皂，七角能买一斤猪肉。当时的壹圆相当于现在的15元人民币。
下井前，刀疤刘带我办了手续，发了个写着“日用”的工牌，带我一脚踏进了下矿的铁笼里。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挖煤的，下了井。
井下一片黑暗，只剩我手提的清油灯，在玻璃罩里泛着黄色幽光。
一股呛人的味直往鼻里钻，我自打下了井，喷嚏就没停过。
不知道啥时候，刀疤刘手里多了个木杆子。
刀疤刘领着我往上工的地走。里面空气实在差，又潮又热，没一会衣服就湿透了。
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像萤火虫的光，我抬起手里的油灯才发现，矿工头上用油布裹着油灯，绿色的火儿从额头上往外冒。
一路叮咣地凿矿声环绕在耳，扰得头疼。这东拐西拐的，凿矿的声儿反而小了。
矿下作业的矿工，有三班倒、两班倒不同班种，基本都超时下班。平均工作时长10小时以上。
终于见了人影，刀疤刘手里的电灯照了过去，看到两个人在打架，站着的抬脚就往躺地上的身上踹。
接着一声惨叫，躺地上的被踹得鼻血直流，还狠狠咬住对方的小腿不松口。
站着的人举起铁锹，要往躺地上的头上拍。铁锹还没落下，刀疤刘挥杆抽了上去，连着两个人一起打，站着的那个抱头蹲下来。
我转头悄声问身边的矿工，这是咋回事。
“隔段时间就来上这么一回。李庆田，就那个咬人的，老有人看他不顺眼，总找他麻烦。”他左右看看，凑我旁边小声说。
“八嘎”，有人从角落跑过来，戴着安全帽、穿皮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我一看，是佐藤。
我没想到日本人也下矿。
他推开刀疤刘，又拽开两个满地打滚的人。
佐藤问清了缘由，打人的，是个带班的，说李庆田怠工不干活，还不服管。
挨了揍的李庆田不说话，只握着血拳威胁似地冲对方挥着。
佐藤骂了两句，又强调了一下上工的纪律，最后让李庆田中班连着晚班上，算是惩罚。
佐藤说完这话，刀疤刘挥着手里的木棍子，把大家都打散了。
佐藤要走，让我拦下了。
他打量我一下说，金先生，不装了？
其实在马科长那看证件时他就认出我了。不过见我当时没反应，他索性也装不认识。
我拉他往没人的地方走，用日语求他帮忙找张叔，就是妹妹的父亲。
听我会说日本话，他有点惊讶。但我说要带张叔走，他开口回绝。
我跟他说，张叔的儿子就是林子里被你们打死的那个小男孩，现在就剩个小姑娘一人在家里，张叔要不回去，小姑娘就没人照顾了。
佐藤想了一下，最后答应，如果有张叔的消息，会告知我。
我走回原来的位置，揉着太阳穴，有点头疼。这趟下矿多待一天都是危险。脑子里闪着佐藤在林子里那一幕，我赌他能帮这个忙。
“大兄弟可别随便逞强，人各有命。”不知什么时候，李庆田凑过来，吓我一跳。
我问这话啥意思。他笑笑不应，只说到点了，让我腾块地。
就见他从兜里摸出块饼子，掰了五块摆了个形状，说要喂老君爷的马（矿工管老鼠的叫法 ）。
接着他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拜了拜，又磕了三声响，小声念叨着你们这些该千刀万剐的，谁都逃不掉。
我看他这样有点瘆人，打算离他远远的。
结果他又拽住我说道，“咱俩有缘，在这里别看到人就搭话，是人是鬼，你可分不清嘞。就说上个月，就有人被抓替身死啦。”
我脖颈一凉，起身就走。
出矿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待太久缺氧了，我有点眼花，看到有个男的走进了煤层，再揉揉眼，啥也没有。
早晨排队还了工牌，签了到，累得很。刀疤刘让李庆田带我去工房，这一路我俩都没说话。
没想到矿区里的店铺还不少，妓院、赌馆、各种商贩开的日用店，只是时间还早，都没开门。路边零星躺着人，脸色灰黄，一看就是吸了鸦片还没醒的。
为了养家糊口，矿里工人长期超负荷工作，许多矿工体力难支时，不得不靠抽白面、打吗啡等方式麻醉自己，图一时安逸和舒服。矿内日本管理方、把头等人相互勾结，在矿内贩卖海洛因等。
工房里的环境不算好，没啥光亮，还有点潮。
李庆田走到墙边又拜了拜，我抬头看，墙上贴着窑神像，黑褐色的脸，看久了有点像老鼠，他一手胸前托着煤，一手举着开山斧，对联上写着“上窑多好事，下井尽平安”。
他带我到炕上坐，说出去整点东西给我铺，让大家跟我拉拉呱（聊天 ）。白天的李庆田，瞅着还挺正常。
这里也是对面炕，一个炕俩灶眼，一眼看不到头，炕上大多没炕席，铺了层干草垫着。我对面有个矿工脱了鞋，皮揪在一起，正往脚趾缝里塞木条。
我看着好奇，想凑过去问，又被脚味儿顶了回来。
我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了，说脚在巷道积水里泡烂了，塞木条能把脚丫分开。
这哥们顺着这事儿，跟我聊起了李庆田，“就积水这事儿，李哥带着我们罢工，给大家争取到了靴子。你别瞅他现在神经，在我们心中，就是这个。”说完竖起了大拇指。
我看得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也不解，李庆田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不知道谁提起了刀疤刘，有人呸了一口，接着拽我到了最里头的炕边上，躺了两个人，手上缠着布，渗出的血把布染得通红。
“就这手，刨煤刨的。刀疤刘那群逼样的，开了个赌坊，专挑开工资的时候下手，给你下套子，没钱就打你。还有好多人，被他们逼到卖儿卖女，那个惨啊。”
矿区内，把头对矿工的剥削非常严重，会想各种办法克扣工人工资。据退休工人刘贺清说，如果反抗，会有四大金刚等组织聚众打人，过后还要请客，才能活命 。
最开始那个矿工说道，有次发生了件事，他女儿被刀疤刘失手打死了。
他话说了一半，看了眼我身后，低头跑开了。
李庆田捧着草进了屋，给我铺好，他就躺下了。
这作息一颠倒，晚上睡不着。瞅了眼表，22点，正是夜班上工的时间。我起身，想去矿边蹲蹲看，能不能碰到张叔。
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在矿边蹲了挺久，没碰到张叔，正准备走，就看到一副棺材被推上了地面，接着钻出几个人，抬着棺材搬来运去的。
殿后的是个小矮胖子，手里提着一串纸钱，电灯外包了层红纸，不知是不是灯有问题，一闪一闪的，有点瘆人。
我看他们往返了几回，一直没见到人，就悄悄摸回工房躺下。
不知道几点，我感觉有人盯着我，一睁眼，和李庆田四目对视。
我立马就毛了，他看我嘿嘿乐，说我长得跟他姑娘像，越看越像。我侧着身往后一弓背，拉开距离就往地上滚。
他没下地，坐在炕上盯着我，没一会腾一声倒下了，似仰倒的佛像。
早晨5点，大家起来收拾，李庆田看着没啥异常，好像压根不记得昨晚的事儿。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说外面出事了，我们边穿衣服边往外走。
院里围了些人，中间停了口棺材，大家怕晦气，没人敢动。我凑过去看，里面铺满了煤，弯腰凑近些，能闻到股血腥气。
我正准备伸手摸，棺材砰一声裂开了，煤撒了一地。
后面有人大喊，里面有东西。
我把煤扒开，是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那伙人里的小矮胖子。
他瞪着双黑眼，没有眼白，煤塞满了五官都不掉，就像从里面长出来一样。
周围炸了锅，离我最近的有人直说，冤魂索命、五口棺材什么的。
李庆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拉着我就走，说再不走，晚了可是要挨罚的。
我们走的时候，佐藤带着矿上一帮人赶了过来。
上工路上，我问李庆田，五口棺材是什么？
他说上个月矿里挖出了五口棺材，算命的说是庇佑镇恶的，不能动，他要做法，21天后请走，期间不能近人。
日本人不管这些，放了5天啥事儿没有，就把棺材找地埋了。
做法的无论如何不肯再来矿里，说他们破了规矩，冤魂恶鬼要被放出来，无力回天。
那之后，井里每周都有事儿。冒顶被木头架子砸死的，掉暗井里淹死的。大家就想到了那个算命的传言，也是人心惶惶。
矿下工作非常危险，且环境恶劣，为了大量、迅速开采煤矿，对矿工防护做得非常少，有许多岗位未经标准培训就上岗，事故时有发生。
李庆田提醒我说，没事儿别掺和进来，人各有命，又是这话。
下午我在矿里又碰到了佐藤，问了他张叔的事儿，他说张叔最近天天上夜班，等有机会他去看看。
思来想去，我把昨晚见棺材的事儿跟他说了。
佐藤怀疑有人跟外面勾结，倒卖煤矿。他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就走了。
今天矿里格外热，我把上衣脱了系腰上，头顶运煤车轰隆隆地跑，一震动时不时就往下掉煤渣，整的一身煤灰。
正挖着，矿里突然停电了。我拿起清油灯准备走，就听到有人大喊“快躲开，前面的快躲开！”
眼看着一辆矿车横冲直撞地飞过来，我扔下油灯，死死地贴着边站。矿车擦着我过，继续朝着前面快速移动，直到撞上另一辆矿车才停。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拍打矿车的声音。
我捡起灯快步往矿车方向走，看到一个人卡在两车中间，是跟李庆田打架的那个人，他浑身鲜红，胸口碗大的窟窿，隐约还能看到心脏的跳动。
他沾满血的手向我伸来，微弱地冲我喊救命。
我去挪矿车，但根本推不动。
李庆田他们陆续赶来，我想问是不是他做的，他没理我，站在一边念叨着什么。
我们守在矿车附近好一会，“咱们不能在这干坐着，这些日子隔两天就停电，谁也不知啥时候能来。”一个矿工说完就准备拿着矿灯，往上井的地方走。
到了上井的铁笼子那，我们打了矿里的应急电话，半天没人接。
后来接通一次，电话那头传来吵架声，随即就挂断了。也是这会，铁笼子有了反应，我们紧着进去，到了地面，天不算黑，但外面的灯打得特亮。
佐藤带着人把刀疤刘围了起来，周边还站了很多矿工，正问刀疤刘倒卖煤矿的事儿。
刀疤刘不认，佐藤要把他带走审问，两波人僵持在那，随时都有动手的可能。
我闻到一股浓烈的油味儿，就看到浑身湿漉漉的李庆田擦肩过去，冲向刀疤刘，撞到一起时，一团火蹭地窜了起来。
李庆田抱着刀疤刘不撒手，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滚成了个火球。
佐藤想要救火，手边什么家伙都没有，忙喊人去打水。
等人把水打来，俩人已经烧成炭了。
这事儿折腾到后半夜，我们帮忙把死尸抬到了停尸房，我又看到了拉尸体的老白，他就在门口，抽着烟袋锅子，看见我也只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回到工房，那尊像极了老鼠的窑神像耷拉在半空，我把画像取了下来，摸到背面有凹下去的痕迹。
一个五角星状，连着五个字，分别是金、木、水、火、土，中间写着爱女李燕以及她的生辰八字。
下面还有几句小字，五行流通，引魂游道，亡灵飞升，免轮回苦。
我想起李庆田跟我说的，还有这两天我见到的，被矿车撞死的、冒顶被木头架子砸死的、掉暗井里淹死的、两人一起烧死、用煤把人埋了的，都不是偶然。
李庆田想用这法子，给自己死去的闺女祭祀。
第二天下井前，佐藤来找我，他听说李庆田死之前跟我挺近乎，就问了一些李庆田的事儿。
佐藤拿出一包绿色的烟盒，抽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烟递给我。
“金色蝙蝠”牌卷烟，自1906年发售，香烟没有过滤器。
我谢过佐藤，跟他聊了聊李庆田，又问了一下刀疤刘的事儿。
他说，刀疤刘和外面的煤匪勾结，倒煤贩煤，什么五口棺材闹鬼的事儿，都是为了打掩护，想让矿里不得安宁。
我问他，李庆田女儿的事儿知道多少。
佐藤说那次矿里发生了事故，家属从四周赶过来，刀疤刘把人拦在外面，有人要往里冲，他就用木棒打，甚至拿枪威胁。
李庆田带着几个人从井下上来，大家看到刀疤刘打家人，两拨人厮打起来。刀疤刘一镐把子抡下来，李庆田没死，他女儿替他挡了，半个脑袋都劈没了。
临走，佐藤跟我说，他给张叔改了上工时间，让他和我一个班下井，如果我能有办法带张叔离开，他可以当做不知情。
他扔掉了烟头，问我从哪儿学的日本话。
我跟他说，我去日本留过学，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佐藤看了看我，没说话，踩灭了烟头走了。
送走佐藤，我找地挖了个土坑，把窑神像埋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是最后一天下井，我早上特意多吃了点。
中午11点多，矿里又停电了。
反复停了两回，整得大家也没法干活。我们坐在一起，打算等电稳定了再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总感觉周围的空气嘶嘶响。
不等我细合计，就听到有人喊，“趴下，快趴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扑倒，吃了一嘴煤灰。
紧跟着，周围的空气颤动起来，掉下的煤块砸得火星子到处都是，眼前瞬间漆黑一片。
我听到身后有衣服擦地的声音，举着灯往后看，佐藤一边用毛巾捂着口鼻，一边朝我爬过来。
我侧头问佐藤咋回事儿。
佐藤说是瓦斯爆炸。
我学着他，把脖子上系着的毛巾解下，捂住口鼻。
看到熟人能心安点，但没看到张叔，这次下矿，就是为了带张叔和妹妹团圆的。
我起身要去找人，佐藤说他来带路。
我们弓着腰在巷道里走，在一个倒塌的支架下，找到了正在吃力往外挪的张叔。
我们费了大力气把张叔移出来，佐藤把电矿灯打亮放在一边，撅了两块木头，用衣服缠在张叔腿上，简单包扎了一下。
我俩扶着张叔往避难的地方走。一路上跟着我们走的又多了两三个人，大家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佐藤走中间，他手里的电矿灯足够亮。
井下的烟尘越来越大，隔个两三米的距离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们听到呼救声，佐藤拿着电灯掉头去找，回来时三个人，是佐藤和一对兄弟。
兄弟俩走在最后，爆炸时哥哥用力把弟弟推开，现在已经昏迷了，后背都是血。
我们腾出一块地，没别的法子，只能用衣服包扎伤口，尽可能别再流血。弟弟在旁边直哭。
佐藤处理完这头，又叫大家用毛巾捂好口鼻，俯卧在地上，说这样可以降低氧气的消耗，还能防止中毒。
头顶时不时有东西掉下来，让大家很难安心，最后几个工人沉不住气，喊着不能在这儿趴着等死，一个两个开始起身。
大家往周围摸索，有个矿工发现了梯子，顺着就往上爬，没一会又退下来了。
他走到佐藤面前，质问佐藤为什么不把逃生梯修完，“你们这帮鬼子，就不想让我们活着出去。”
紧跟着两个工人也凑了过来，我起身去拦着，劝他们现在情况紧急，大家要冷静。
“不是这样的，我这次下矿，就是为了解决你们的问题。我们不会，不管你们的生死。”佐藤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快速地翻着，试图跟大家证明。
“他会日语，他可以证明我上面写的内容。”佐藤指向我，我接过本子，冲大家点了点头。
佐藤记得很详细，可以说方方面面他都有在记录。他也确实记录了矿里的安全隐患以及整改方案。
很快，矿里的烟越来越浓，一个有经验的老矿工颤巍巍地说，有人把上层坑的通风机给停了。
矿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温度也越来越高，我去看张叔，他腿上的血开始凝结，张叔摆手说没事儿，能挺住。
被佐藤救出来的那兄弟俩，大哥气息奄奄，而弟弟已经不哭了，两眼发直地躺在一边，手里的血布条早就扯得稀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先是一阵脚步声，接着强光扫过来。
“是救援的，有人来了。”守在最外面的人喊道，大家艰难起身，看到救援队的人，都觉得有救了。
救援队一共五个人，他们拿着电筒挨个照着大家的脸，直到光定在了佐藤的身上。
他们把救援架放到佐藤身边，打算把他抬上去。
佐藤没同意，指了指大家，要我们跟着一起走。
佐藤和救援队的人僵持着，四周的矿工慢慢凑过来，把救援队围在中间。
直到救援队点头，佐藤接过了他们递来的防毒面具，大家也没意见。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我要扶着张叔，走在了最后。
佐藤趁大家不注意，拿一个过来，递给我，让我给张叔戴上。
八七式防毒面具及其滤毒罐，罐体有螺纹接口连接导气管，底部还有直径为四厘米的进气口。到了1927年的6月，八七式防毒面具的改进型号推出，被称为二号防毒覆面。相对于八七式的原始型号，改进型号的滤毒罐、面罩、目镜等都进行了修改。
往外走的路上，张叔把防毒面具匀给我，我俩轮流带。
这一路，好多地方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有一列载满了煤的矿车横卧在轨道上，司机碾死在车下，周围还有其他尸体炸成的碎块，已经看不出谁是谁。
我们加快了步伐，走进一条窄道的时候，味道越来越刺鼻，我有点晕，正给张叔带防毒面具，就听到前面有跑步声越来越近，边跑边喊“你不要怕啊，我去陪你”。
嘈杂声越来越大，我和张叔往前走着。
被佐藤救上来的弟弟又哭又笑，他身边的大哥已经咽了气。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有毒气。
就看见弟弟把大哥扔进矿洞里，扑向救援队。
他不知从哪儿整了根磨尖的木头，卡着救援队员的脖子往后拖，右手使劲掰下队员脸上的防毒面具。
救援队员越挣扎，他扎得越狠，直到那个人不再动弹。
弟弟刚摘下防毒面具，一把榔头敲了下来，把弟弟的脑袋敲个稀碎。
救援的日本人抽出了别在腰里的地质锤和镐子，朝着矿工一顿猛砸。
地质锤是地质工作的基本工具之一，选用优质钢材或钢头木柄制成。地质锤头一端呈长方形或圆形，另一端呈尖棱形或扁楔形。使用时，一般用方头一端敲击岩石，使之破碎成块；用尖棱或扁楔形一端沿岩层层面敲击，可进行岩层剥离，有利于寻找化石和采样。
整个坑道里乱成了一锅粥，佐藤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冷静沉着，他抄起丢在地上的一顶钢盔，使劲地往一个矿工的背上砸。
我护着张叔，躲在一辆矿车后面，张叔抬手拽我，把防毒面具让我戴上。
我推着不要，扶着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不知道爬了多远，也不知道往哪儿爬。
我感觉眼睛里进了东西，周围变得流光溢彩，左右两边的矿壁上，站满了黑黢黢的人。
李庆田是其中一个，他冲我笑，嘴裂得越来越大，直到整个牙床都露了出来，还在不停地变大。
我拉着张叔一起逃跑，地上又伸出了无数只黑手，越伸越长，和墙里的逐渐握在一起，连成了一大片黑网。
他们拦住去路，张叔拼尽全力去咬那些手，我看到黑网外的一家三口在等他团聚。他嘴角流出的黑色汁液滴在我手上，我的手和黑网的手融为一体。
就在我感觉身体要被吞噬时，李庆田不笑了，他冷冷地看着我，张叔也停了下来，开始慢慢扭头看向我。两张脸叠在了一起，一个接一个不停地轮转。
有人在扯我，我努力去回应，用上所有力气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一阵剧痛瞬间从舌尖蔓延开，我睁开眼，陷入了黑暗中。
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我床边坐着曾经同屋的矿工，说是矿里安排他来照看我的。
我问他有没有看到张叔，他说看到了，又摇了摇头。
听他讲，那天事故，矿里上来的矿工就活了我一个。
张叔送到医院抢救，没救过来，死了。
剩下的矿工，上来后，好多人只剩口气在，矿上觉得就这帮人不划算，都弄死了。
其中有个挟持佐藤的人，被佐藤一枪打死了。
我闭上眼，脑子里闪过的全是矿里的画面，一张张黢黑的脸上挂着笑，一堆匍匐的尸体嘴上绑着毛巾，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出院这天，我在医院门口碰到了佐藤，他肩膀上缠着绷带，把我的证件还给了我。
临走前，他走到我身边用日语说道，“金先生，你曾救过我一命，咱们两清了。”
我在街上买了份报纸，在一个边角里，报道了这次矿难，“受害极轻，现已恢复现状。”
我把报纸扔地上，很快被流浪的乞丐捡走当铺盖去了。
街上到处都是月饼铺、水果摊的叫卖声，大家忙着庆中秋，谁也不知道，他们身边有个人，两天前刚在矿里经历了次爆炸，见过那么多尸骨，却无能为力。
我也去买了两盒，捎带着买了些橘子苹果，买了些永年牌的糖。
图为永年牌广告，20世纪30年代，同记大罗香糖果工厂生产的永年牌小人糖畅销哈埠。1928年，开发精致软糖后，不但遍销东北三省，还远销至京津一带。
我拎着东西回了村，直奔着张叔家去了。隔壁婶子给我说，妹妹早两天就被人接走了，来的是个日本人，但妹妹好像不怕他。
我道了谢，又去了老白家，正赶上他要出门。我陪他走了一段路，末了老白说道：
“最近从矿里运出的尸体可太多了，你是没闻到矿里那味。还有很多全尸都没留下，一堆碎渣装棺材里，直接拉坑里倒了。
送走老白，我回到张叔家门前，点了根烟插在山楂树下。满树的红果子，时不时被风吹落在地上，棕色的土地上缀着红，有点刺眼。
我想起了佐藤那本记满矿里问题的本子，也许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那天在矿里翻着，我就记住了一句话，像是他自问自答。
“就像地上的石头，你不踩就能避开么？但不会有人觉得，人是石头。”
门外，有群孩子眼巴巴地望着这颗大果树，嘴里哼着童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十五的月饼倍儿甜
嫦娥抱着玉兔想回家呀
离家的人儿奔团圆
我招手让他们来，把买的那包糖分了出去。
有个孩子舔了口糖，说跟爸爸拿回来的一个味儿，不过我这个更好看。说完便笑嘻嘻地跑走了。
人的变化有时会发生得很突然，在某个事件，某个时间节点之后，人的心态和想法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像故事里的李庆田，是在女儿惨死之后变得神叨叨。
佐藤在那次矿难救援之后，也变了。
电影《猎鹿人》里有个人物，叫尼克，他从一个阳光大男孩到阴郁绝望的命运赌徒只经历了一场俄罗斯轮盘赌。
电影《猎鹿人》剧照，剧中“尼克”由克里斯托弗·沃肯扮演。
当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麦克，前往西贡想要带尼克回家的时候，往日的好友已经变成了陌生人，尼克的经历已经完全摧毁了他。
看到熟悉的人变得陌生，总会有些伤感。
但仔细想想，这种变化可能是个伪命题。
也许这个人本就没有改变，我们觉得他改变了，只是因为我们才发现了他身上的某些隐藏特质。
像李庆田，无论是以前的正常还是后来的疯癫，他对女儿的爱和对工友的照顾，都没变过。
而佐藤，我觉得他也没有变过，他自始至终就是把矿上的高效率生产放在第一位，让矿工有更安全的环境也只是为了更快地出煤。
你说他真的把矿工的命看得有多重要吗，我不觉得。
他在矿难后不去花费资源救治伤员，而是用最简单省事的处理方法，直接解决掉这些受伤的矿工，就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老猫提醒我，事故后接走了张叔闺女的日本人，很可能是佐藤。
这能说明佐藤是好人吗，或者佐藤内心有愧了吗。
我也不知道，人心，真的挺复杂的。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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