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浊木

小城不大,四十年前更小。

主街只有两条:东西的新灵街,到邮电局拐了个弯儿;南北的桃林街、弘农街,都是半截儿。

繁华还是老街。那条阅人无数、站两边伸手可触、门板式店铺三步多宽的虢州老街。西起老澡堂,东至文化馆,门前“猪娃市场”的地方,基本上就是尽头。

从这里转向,往南,过十字街,直走,端点处是从老街搬出后新建的立体声影院。此为弘农街全部。

没了水泥路,往前还有土路。不宽,容得下一辆嘎斯牌汽车。也不“长”,一般最远走到刚过如今环城桥的地方,不超过三百米。两边总共两三棵树。难以撑阴蔽日,更不能遮风挡雨。

平常,还有点破旧。就像荒野中一堵风蚀老化的墙。

当时生活在小城的年轻人——如今至少都过了知天命之年了——应该还记得,这便是当时小城的“恋爱路”。

那是改革开放的初始阶段。港台流行歌曲、文艺歌舞演出、武侠小说等风靡一时。禁锢已久的心灵打开了窗口,年轻人尤其春心荡漾、波涛汹涌。他们急需一个公开场所来谈情说爱,释放心怀。

没有河滨公园,没有诗园,没有体育馆和文化广场。唯一的电影院里前后左右皆是人头。于是,电影放映前后人们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这段路。

一男一女。也有多男多女的。不是彼此均为朋友的“熟人圈儿”,便是趁热闹欲“浑水摸鱼”的“采花贼”,还有就是学雷锋做好事专为成全别人的“电灯泡”。

独男独女基本没有。

时间多在白天。一般上午十点多,第二场电影开始之前,最后一批会坚持到下午六点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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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小,人少,隔三五步一打听,都是熟人。谁也不愿碰见谁。那时候,“谈恋爱”虽算不上贬义词,也够不上褒义,起码是不光彩,见不得人。所以傍晚时分才是高峰。

人也朦胧,心也朦胧。

其实,就那么小的地方,兄弟姊妹好朋友都能认出来。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说。

也有晚上来的。“我必踏月而来,只因你在路上”。这是那些已经情投意合、期望灯火阑珊的对对儿们。尽管他们心比火热、胆比天大,决不会走太远。一二十米,影院门前的灯光能照到的地方。时间也不会太晚,一般不超过最后一场电影的结束。

若分季节,春最多,冬次之,夏又次,秋日最少。

“恋爱路”必须步行,自然要趁好天气。雨雪天有没有人?有。两种情况:第一,忙人。或自己忙,或家里忙,或因家人看得紧而忙。偶逢时机,机不可失;第二,高人。视恶劣天气为神赐。有风雨,有泥泞,不怕。有我相伴。携手走过。走向阳光,走向坦途。是考验,也是磨合。

在年轻的脸庞之外,路上的人其实也是形形色色。

俩人儿各走一边,或者一前一后。偶尔有人走过,其中一个马上就会弯下腰假装系鞋带,或者侧过身子,停下脚步,拉开距离,仿佛做贼一般。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并没有一句关于爱的话题。谈的不是卿卿我我、男欢女爱,而是同学、老师、学习、学校、同事、领导、工作、单位、县域内的大事、趣事、国家形势、自己的理想、计划等等。这是初恋期。

这时期两个人互生好感、彼此爱慕,关系却如好朋友般纯洁。爱的渴望促使着两个人相互示好,见了面又不好意思捅破那层窗户纸,于是就不断地寻找借口和机会频繁接触,一次次走上这段路。

走得多了,便进入暧昧期,爱情中最美好的时期。这个时期你来我往,言有所指,投石问路,若隐若现。在相互试探又不点破中逐渐明确、稳固双方关系。手牵手,是梦想。适当时机,也许会偷偷拉拉手。最勤奋的是四只脚。它们在这段路上写出了人生最美好的朦胧诗。

到了定情期,出现在路上的身影就会减少。这时已经不需要过多的浪漫语言,开始彼此相帮。一起吃饭。在影院的黑幕下牵手。拥抱着挤在一张椅子上。从精神到物质,从务虚到务实。这时期交流的不再是感情,而是信任,忠诚,包容,陪伴,追求的是互敬互爱,永不分离。

准婚期的情侣已初步进入了各自的角色。基本放开了。相处间,往往是一个强势,一个弱势(或假装弱势)。一个趾高气扬,肆无忌惮,一个低声下气,小心翼翼。一个口无遮拦,牢骚满腹,一个唯唯诺诺,满脸堆笑。看似极不协调,实则浑然一体。他们一面憧憬美好未来,一面计划现实生活。只是,他们差不多跟这段路拜拜了。等到真的成了婚,有了孩子,开始了新的生活,就算偶尔有心,他们再也回不到这段路上来了。

这段路上发生了许多真实的故事。

A和C乃一高同学。毕业前在“恋爱路”上私定终身。高考后,女方C读了复旦,A却只是一个普通本科。几年后,C成了一名中等城市的大专老师,A则分到一个偏远的乡下做农业技术员。知情人都以为两个人的事要黄了。A自己也有点恍惚。C决定先领结婚证,然后一边催促A坚持学习(当时需毕业工作几年后才能考研),一边早早为其联系自己的导师。到期后,两人双双考研。结果A考取复旦,C进了人大。毕业后,C专心工作,照顾孩子,又鼓励支持帮助丈夫考取了人大的博士研究生。A走出校门,很短时间就被任命为某国企的总经理助理。几年后A主动辞职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两个人不仅恩爱有加,事业有成,还将女儿培养成为哈佛大学的高材生。

窈窕淑女G,因为心地善良,两次上当受骗,以致对恋爱失去了信心。别人再介绍,谁也不见。二十六岁,这个年龄相当于今天的三十出头了,还是单身。有一天,几位姐妹喊她一起看电影,“顺便”走上了这段路。在这里,G“巧遇”了一位现役军人Z。他们竟然相谈甚欢。Z憨厚实在,没有一句大话诳语。尊重人,丝毫不强求别人。最让G心动的,是外表粗犷的Z异常心细。他发现G穿的是高跟鞋,走土路不方便,愿帮她买双平底鞋,G坚辞不受。Z不顾探家时间有限,主动提出改日再约。这份替对方着想的体贴打动了G,他们正式开始交往。如今已儿孙满堂。

官家女M爱上了残障人士S。因在“恋爱路”上散步被人发现,M被软禁,S的小店被砸,还被勒令断绝二人的来往。S默然不语。M坚决不从。历经重重磨难,最终喜结良缘。M的官父因病早逝,两位官兄太忙,其母已跟随女儿生活多年。

因无法解决户口问题,在家庭强力干预下,住在乡下的男士K和家在小城的姑娘W仅在“恋爱路”上走过一次便不得不忍痛分手。几十年过去了,W已成为名扬一方的公众人物。K虽为普通打工一族,却信守当初“只要你幸福,绝不打扰”的承诺,同在区区小城,再也不曾相见。发现进了同一个微信群,也会主动退出。最好的朋友也早已忘记了两人的故事。但K从来没有。每年的同一天,他总要悄悄来到这段路上。他会在心里哼唱着那首歌: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

这算不算相拥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

这算不算相逢

有人曾说过,这段路是上天特意的安排。

它通向城外,比较僻静,适合情侣们说悄悄话。路两旁有庄稼,有菜地;东临涧河,河岸上有堤坝;南接铁路桥,铁路边住有人家;西南方还有一片坟地,自然氤氲着爱情——婚姻——人间烟火的生活气息。

这段路也隐含了人生。路很漫长,我们只能走完其中的一段。在哪里停下,那里就是终点。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只有走到一起的时候,才知道合不合适。有的,爱就在路上。走过了这段路,其他的只是活着。有的,走着走着其中一个就停下了。走着走着两个人就散了。

来到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走过、正在走或必然要走这样一条路。路总在,人不断。路变了,人没变;人变了,心没变。

路是人走的。不上路就不会有爱。太懒惰,缺乏自信,胆小,没有勇气,害怕拒绝,只有失败。路是土路,不可能躺平。非要躺下,只会落一身灰尘。

就是这段充满了泥土味儿,短得都不能用“条”来充当量词的路,它没有刻着情诗的石碑或木框,没有含苞倩笑令人迷乱的花池香径,没有画廊、摄影棚,没有石板墙让你写下表白的心里话,甚至没有一排排蓬勃旺盛的树让你刻下两个人姓名刻下“我爱**”的冲动,更没有装修非常文艺、适合情侣谈话休息的茶社、咖啡馆和餐厅,就连露天的简易餐馆也没有,它因为受了行人青春朝气的感染,空气变得浪漫、香甜、缠绵。路边田地里的野花油菜花,总比其它地方更娇艳。零零落落那几棵树,也总比其它地方绿得更早落叶更迟。很多小城男女的第一次同行,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动心,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拥抱,第一个承诺等等,就刻录在这段路上。留下了无悔的青春回忆。

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是人生永远的诗章。偌大中华,据说只有上海虹口区甜爱路、深圳珠海情侣路、青岛某公园内的“表白路”和新建的宜昌宋百爱情公路这几条与爱有关的路。弹指县城小邑,居然早就有此“恋爱路”,真正体现了不甘居人之后的小城本色。

人生只能向前,无法后退,是一条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单行道。虽然结局明明白白,但谁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也都是渺小的。所以,我们唯有结伴而行。

资料显示,哈佛大学从1938年开始,用了77年时间、花费超过2000万美元搞了一项“格兰特研究”。得出的结论,人生成功的关键是“爱”。决定你阶层的是你的另一半!

爱,只有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感到幸福、感到温暖的源泉,爱是唯一能够创造奇迹的无限动力。

马克·吐温说过,“生命如此短暂,我们没有时间去互相争吵,道歉,发泄,责备,时间只够用来去爱”。

大约九十年代以后,随着新区开发,环城桥建成,八一路和环城路开通,各类场馆庄社园厅纷纷涌现,青年人自发命名的“恋爱路”脱胎换骨,渐渐失去了它的独特功能,泯然众“路”矣。

让我们诵读一段席慕容的诗句,作为怀念吧: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小路

有柔风,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作者简介

浊木,男,河南三门峡灵宝市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