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6月，郑州过得并不平静。

密集出台的房地产刺激政策让这座城市屡上热搜，“赋红码”事件让全国舆论哗然。从更长的时间维度来看，1～5月份，疫情影响下的社消零总额等指标的下降也暴露了当地经济的不确定性。

郑州房地产业的现状到底如何？“赋红码”事件会对当地造成怎样的影响？另外，郑州获批国家中心城市五年多后是否达到建设预期？郑州未来的发展前景将会如何？

为探究这些问题，城市【城市会客厅】邀请郑州师范学院国家中心城市研究院院长、河南中原创新发展研究院首席专家、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原院长喻新安一起深聊郑州，以下是访谈精编。

01

“房地产业低迷对财政造成影响”

城市：郑州连续出台房地产调控政策，您如何评价？

喻新安：郑州市政府推出救市政策，是必要和及时的。

因为，第一，由于过去连续过激的调控政策，郑州市房地产业已经陷入低迷，情况堪忧。

据河南省统计局的数据，郑州市房地产开发投资，2020年为3429亿元，增长2.4%；2021年为3089亿元，增长-9.9%。郑州市商品房销售面积，2020年增长-4.7%，2021年负增长达到-21.2%。

第二，房地产业发展不振，对郑州乃至全省财政收入造成不利影响。

2020年，郑州财政收入1219.81亿元，同比增长3.0%，占河南省财政收入（4168.84亿元）的29.26%；2021年，郑州财政收入1223.63亿元，同比增长仅为0.3%，占河南省财政收入（4347.38亿元）的比例下降到28.15%；今年1-4月份，郑州财政收入436.12亿元，同比下降4.5%，对全省财政收入的贡献度进一步下降。

第三，房地产业产业链条长、关联行业多、对经济增长直接贡献度高，其涉及面、带动性、影响力都很大。

以郑州法拍房为例。从去年四季度到今年年初，郑州在阿里拍卖挂牌的法拍房数量增加了90%，3月份达到5.13万套。法拍房数量直线上升，折射出系统性危机已从投资端波及到了消费端，房地产行业的“硬着陆”正在上演，对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都会带来不利影响。

城市：您有何建议？

喻新安：建议郑州市进一步加大房地产救市力度。

譬如，要进一步调整现行限购政策，如郑州中心城区在一定时期内（如今明两年内），取消限购、限售政策。再如，优化预售资金监管机制，制定白名单制度，根据企业信用及诚信情况，分三个等级分类监管。还可以降低外地户籍人口在郑购房门槛，将现行条件之一的连续缴纳社保（或个税）满24个月，调整为2年内累计缴纳个税或社保6个月（含单位和个人补缴）。

02

“7·20汛情使郑州受难 赋红码事件让城市蒙羞”

城市：从7·20暴雨到如今的赋红码等事件反映郑州社会治理的哪些问题？

喻新安：去年的郑州7·20暴雨和最近的郑州赋红码事件，都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但这两件事不可同日而语。

前者是应急处置意识不强、能力不够、水平不高的问题，就是面对历史罕见的特大暴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运转失序，也暴露了平时应急准备不足的短板。坦率讲，当时的市委市政府对暴雨发生之后的后期处置也是不得力的。

今年4月27日，何雄市长在郑州市十五届人大五次会议作的《政府工作报告》是这样总结的：“郑州作为快速发展的特大城市，在城市规划建设管理中还存在着应急指挥体系不顺畅、应急管理体制改革不到位、防洪排涝设施标准不高、预警与响应联动机制不健全、防灾避险自救能力不足等短板弱项”。《政府工作报告》还提出：“健全完善风险研判、决策风险评估、风险防控协同、防控责任考评等制度，加快韧性城市建设，持续提升防灾减灾救灾的基层基础和现代化水平”。这些总结和部署是中肯的、富有建设性的。

城市：那“赋红码”事件呢？

喻新安：郑州赋红码事件和前者不同。它反映的是态度和立场，关系到社会治理的宗旨、性质、方向问题，涉及到“我是谁、为了谁、依靠谁”的问题。一千多人被赋红码，等于变相监禁，限制人身自由。

就我所接触到的信息，很多人认为，7·20水灾，属于经验、能力和水平范畴，是可以原谅的；而赋红码事件，属于践踏法律，侵犯人权，是明知违法而为之，是不可原谅的。如果说7·20汛情使郑州整座城市受难，这次赋红码事件，则伤害了这座城市，使整个城市蒙羞。

我想强调的是，赋红码事件，之所以引发公愤，是因为它触及到了我们这个社会最基础、最根本、最敏感的一个问题，就是公民的自主权、自由度、安全感问题。

人们有理由进行一系列追问和反思：为什么为防疫而设置的健康码被另作他用？为什么人民群众基于对政府的信任把个人信息交给政府，个别公职人员却反过来用这些信息管控百姓？为什么公权会被如此滥用，由此导致的恐慌、安全感丧失，以及对政府信任度下降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还有，所谓的“社会管控”有没有标准和底线？要不要依法进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显著标志之一就是依法行政，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机构在“社会管控”的幌子下，不择手段、压制人民、侵犯人权、为非作歹。这是由人民共和国的国体所决定的，是不容含糊的。

郑州赋红码事件也说明，郑州的法制化、现代化水平还不高。

尽管涉事的是个别中层干部和一般工作人员，但赋红码这样严肃、关乎公民基本权益的行为，竟然没有具体的约束条文和规则，可以任由所谓“社会管控部”这样的临时机构和工作人员擅自决定，随意操作。仅此一点，郑州和河南有关方面难辞其咎。

我认为，郑州赋红码事件不是偶然的，值得举一反三，引以为戒。在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度，权为民所用，不能成为一句空话。因此，怎么对待群众，怎么进行维稳，官员怎么行使公共权力，都是十分现实和严肃的问题。

城市：您认为这是否会影响到当地的人才引进？

喻新安：赋红码事件对郑州人才引进肯定会有一些影响，因为这也是生活环境的一部分，是营商环境的一部分。如果公职人员可以如此恣意妄为，谁不担心？谁还敢来？但我们相信，只要不回避问题，严肃对待和查处，并及时采取补救措施，还不至于产生太过严重的后果。

城市：当地如何做才能挽回声誉？

喻新安：一是严肃问责，取信于民。这件事情的性质，到底是乱作为，还是涉嫌职务犯罪？有不同看法，我们相信党和政府，同时也相信舆论监督的力量。

二是举一反三，汲取教训。要检讨一下城市快速发展之后，我们的治理水平还有哪些短板、堵点、盲点，郑州正在建设国家中心城市，是“国家队”了，但我们的意识、行为是否达标，是否合格，要以此为反面教材，使所有公职人员都受到一次法制教育。

三是采取措施，认真整改。要坚持问题导向，列出问题清单，一一进行整改。我们相信，从7·20汛情，到赋红码事件，郑州一定能汲取教训，收获成长。

03

“郑州获批国家中心城市之初被质疑”

城市：五六年过去了，郑州“国家中心城市”建设达到预期了吗？

喻新安：2016年12月，国家《促进中部地区崛起“十三五”规划》提出，支持武汉、郑州建设国家中心城市。2017年1月25日，国家发改委发布《关于支持郑州建设国家中心城市的复函》和《关于支持郑州建设国家中心城市的指导意见》。

武汉和郑州，是同时获批建设国家中心城市的，但对郑州获此“殊荣”或赋予此重任，当时是有一些议论的。

这些议论集中到一点，就是郑州够不够“格”？在此之前，国家明确建设国家中心城市的，只有北京、上海、天津、重庆四个直辖市和广州、成都两个特大型城市，郑州能和他们等量齐观、并驾齐驱吗？人们的疑虑似乎也有道理。

论经济总量，2016年郑州GDP为0.79万亿，列全国大中城市第18位，排序靠前而无缘国家中心城市名号的，还有苏州（1.54万亿），杭州（1.10万亿），南京（1.05万亿），青岛（1.00万亿），长沙（0.93万亿）等。论行政级别，国家官宣的8个国家中心城市，郑州是唯一的省辖市，其他都是副省级及以上城市。

不理解也好，不服气或瞧不起也罢，反正不少人对郑州获批建设国家中心城市持怀疑态度。那国家为什么把经济总量并不领先、行政级别偏低的郑州列入国家中心城市建设的行列之中？我认为，这是中央基于全局的、战略的、长远的考量而做出的决策。

尽管郑州当时的经济体量还不大，建设水平还不高，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国家赋予了郑州新的重大历史使命，为了国家强盛和民族复兴，郑州必须有更大的作为和担当。

回顾郑州建设国家中心城市这些年的历程，还是取得了许多重大进展，有很多亮点。

城市：具体亮点是什么？

喻新安：国家战略持续叠加。

这些年，国家对郑州发展给予许多战略和政策方面的倾斜。目前已有郑洛新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中国（河南）自贸区、跨境电商综合试验区、大数据综合试验区、综合交通枢纽示范工程城市、中欧区域政策合作案例地区等10多个国家战略平台和改革试点在郑落地，国家政策形成的叠加优势在全国城市中屈指可数。

产业支撑作用提高。

郑州目前有汽车、装备制造、煤电铝、食品、纺织服装、电子信息等六大优势产业，智能手机产量约占全球1/7，拥有亚洲最大、最先进的大中型客车生产企业宇通客车，产量约占全球1/8，速冻食品约占全国市场60%以上，氧化铝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50%。郑州制造的影响越来越大。

枢纽建设稳步推进。

中欧班列（郑州）网络覆盖全球30多个国家130多个城市，开行班次、质量稳居全国第一方阵。在全国230多个机场中，郑州机场货邮吞吐量全国排名由2010年的第22位跃升至2021年的第6位。根据规划，到2035年，郑州机场将建成五条跑道，年货邮吞吐量达到500万吨，成为中国最大的航空货运中心。

城市能级大幅攀升。

包括整体竞争力、辐射带动力、综合承载力的提升，在全国大局中的地位作用持续强化。譬如，郑州的国家级互联网骨干直联点总带宽居全国第三、通信运营商互通带宽居全国第一。另据《国家中心城市建设报告（2021）》的数据，在九个国家中心城市里，郑州市的成长性指数排序是不断前移的。

04

“郑州缺乏有竞争力的领军企业”

城市：产业层次不高一直是郑州的痛点，为此郑州在新发布的文件里提出打造“153N”产业体系，试图实现产业的高端化。您认为，郑州主要产业高端化尝试的底气何在？

喻新安：郑州市制定这个规划，目标是要赶超进位，将郑州建设成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高地。对此，我完全赞成。

应该说，郑州产业高端化尝试的竞争力优势还真是不少，表现在：

一是有较好的产业基础。2020年，郑州市战略性新兴产业增加值同比增长12.4％，初步形成了以新一代信息技术、新材料、新能源汽车、生物医药、高端装备制造等为先导的战略性新兴产业体系。

二是创新能力较强。全市科技进步贡献率由2015年的58％，提高到2020年的63％；研发投入强度由2015年的1.6％，提高到2020年的2.31％。全国第7家超算中心获科技部批复并通过验收，实现了大科学装置零的突破。国家技术转移郑州中心重大创新服务平台落地建设，成为国家批复的第二个区域性技术转移中心。

三是链群发展效应凸显。下一代信息网络产业集群和信息技术服务产业集群，成功入选国家第一批战略性新兴产业集群发展工程。郑州是全球重要的智能终端产业基地；拥有宇通、上汽、郑州日产等新能源汽车企业20余家，其中宇通新能源客车国内市场占有率27％；中铁装备主要产品产能、产量和市场占有率连续八年保持国内第一。

城市：还有哪些基础短板要补？

喻新安：一是在集群规模方面，除新一代信息技术产业外，生物、新能源汽车、高端装备制造等产业规模仍然偏小、竞争力不强；

二是在创新支撑方面，整体创新能力还不够强，研发投入强度低于全国0.09个百分点，高层次产业人才供给能力不足对新兴产业发展的制约愈发明显；

三是在市场主体方面，缺乏有竞争力的领军企业，新兴领域的龙头企业还不够多，独角兽企业仍需加大培育力度。这些方面，都需要在实践中逐步加以弥补。

05

“郑州将成为北方仅次于北京的第二城”

城市：在中部发展中，郑州如何应对另一座“国中”武汉和“黑马”城市合肥的竞争？

喻新安：我国当前的区域竞争呈现一些新的特点，如区域发展路径正朝着内循环、本地化调整，对国家级平台的争取日益高端化，战略性新兴产业加快向都市圈和中心城市集聚等，科技、人才、资本等高端要素的竞争日趋激烈。

郑州与武汉、合肥，同为中部省份的省会。郑州与武汉，又是中部最大的两个国家级城市群的首位城市，彼此存在竞合关系。

我想着重说明一点，就是中部地区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我国中部六省，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的经济单元，更多是地域上靠近罢了。

若从经济诉求看，湖南是“向南”的，安徽意在融入长三角，江西早就提出做上海的“后花园”，山西更多受首都经济圈的影响。所以，新时代的中部崛起，说到底还是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进而客观上形成强大的合力。

郑州和武汉，是中部地区南北呼应的两个龙头城市，彼此都有辽阔的腹地和发展空间。现在看，郑州在科教实力、城市底蕴方面，与武汉还有一定差距，但郑州也有自己独特的优势。

如郑州都市圈（1+8），有4500多万人口，其他8个省辖市的发展比较均衡，不存在“一城独大”问题，与郑州的互补性、互动性更强。从趋势看，郑开同城化、郑许、郑新一体化正大力推进，将有巨大的潜能释放出来。特别是郑州“区位+枢纽+开放”的综合优势，是许多城市不可比拟的。

郑州还有一篇大文章有待破题，就是推动交通区位优势向枢纽经济优势转变，重点是推进国际性综合交通枢纽提档升级，畅通骨干物流通道，提升“一单到底、通达全球”的集疏通达能力和综合运营效益。

要实施枢纽偏好型产业集群培育行动，加快大型物流、智慧化集成商、集成企业集聚，统筹规划建设枢纽经济区，着力培育壮大航空经济、引育集聚高铁经济、提质增效陆港经济、做大做强临港经济。

总之，我还是很看好郑州的未来。

五年前，我有一个大胆的预测，就是从地缘关系、发展规律和发展态势看，到2035年前后，郑州在主要经济指标方面会成为北方仅次于北京的第二城，担负更多的国家使命，成为具有重要国际地位和影响的世界级大都市，这不是梦话。话说回来，20年前甚至10年前，谁能想到郑州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文｜城市 陈亚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