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过同性性行为就是同性恋吗?

(小尘4x/图)

时隔一年多,一项关于同性恋的科学争论最终以评论配回应的形式呈现在2021年3月的《科学》杂志。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的迪恩·哈默和西北大学性和性少数群体健康与福利研究所的布莱恩·穆斯坦斯基等人公开质疑《科学》杂志2019年发表的一项寻找同性恋基因的大样本研究,认为对同性恋的不恰当分类可能已经导致了具有误导性的结论。核心的质疑理由就包括是否应当将只发生过一次同性性行为的人就归为同性恋。

这一事件要追溯到2019年,当时,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博德研究所的科学家安德里亚·甘纳等人在《科学》杂志发表了一项致力于探讨性取向遗传学的大规模基因数据研究,概括来说,就是回答一个问题,同性性行为的发生与遗传基因是什么关系。而此前的类似探索虽然也有识别出基因影响但还未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甘纳等人则用了一项近50万人的基因样本,去研究性取向和基因的关系。结论认为影响同性性行为的基因不是一个或几个,而是很多个,虽然同性性行为确实会受到基因的影响,但不存在单一的所谓“同性恋基因”。

而且研究人员还观察到同性性行为的发生情况随时间而发生的变化,认为,在基因这个基础上,一些社会文化因素可能也影响了同性性行为,但尚不清楚基因遗传因素和社会文化因素在影响同性性行为时是如何相互影响的。这些仍包含众多疑问的结论也显示了同性性行为产生的复杂性。

在这项大样本研究中,性取向是通过参与者自我报告的方式分类的。通过询问“你是否曾与某个同性别的人发生过性交”,回答“没有”的人被归为了异性恋,回答“是”的被归为了非异性恋。而穆斯坦斯基等人质疑的点主要就是这种根据性行为区分异性恋的方式,因为他们认为异性恋这一概念指的是一种持续性的吸引模式,很难通过单次性行为来认定,更准确的说法,应该参考金赛量表区分出绝对没有过同性性行为的人和曾经有过同性性行为的人,对非异性恋的人,甚至可以根据同性性行为的比重多少分出更多种类型。否则,容易把包括双性恋在内的性行为模式混为一谈。而这可能导致了研究中识别出的基因与同性性行为的关系不够清晰,甚至说,已经识别出的几个相关基因可能表达的不是性行为,而是寻求新鲜和多样化性体验的人格特征。

面对质疑,甘纳等人则同意有无同性性行为的二分法不足以将人类性行为的复杂性描述出来,但也认为这些局限在研究中已有介绍,且后续有其他分析对此进行了弥补和确证。现在的呈现方式已经是使用这些大样本基因数据比较好的方式了,因为这些基因数据并没有对性方面做更进一步的区分,数据细节和样本量两者之间只能做取舍。

这些分歧也反映出了科学家迄今为止在认识同性性行为原因上的艰难。这导致人们还不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喜欢与同性发生关系,而有些人同时对同性和异性有兴趣,以及同性恋与异性恋两种性取向到底是怎样的关系。靠同性和异性两极来认识性取向的金赛量表,在最近的学术争议中也成为争论的焦点。

有着近70年历史的金赛量表是描述性取向的一个经典尺度,从0到6,共分为7级,两端的0和6分别代表绝对的异性恋和绝对的同性恋,分布在中间的人则不同程度地偏向同性恋和异性恋。甘纳等人在回应质疑时,再次强调了这样的分法值得商榷,因为他们的研究发现,相关基因虽然可能增加一个人有同性性行为的可能性,但并不意味着同性伴侣的数量更多,也就是说,相关基因可能将异性恋从同性恋人群中区分开来,但并不能在非异性恋人群中区分谁更偏向是绝对的同性恋。相比在同一个尺度线上此消彼长,性取向的情况可能更为复杂,比如一些双性恋对同性或异性性行为都兴趣很高,而一些性冷淡的人对两性的兴趣都很低。

对于大样本量的研究来说,对这些细节的挖掘,工程量显然是巨大的。比如一些青少年可能在成长早期因某种偶发因素和环境与同性发生了性接触,但随后没有继续,那很难根据这种偶然同性性行为而将其认定为同性恋。除了同性性行为之外,个人感知的性吸引力的来源、性取向自我认同等对认识个人性偏好也是不容忽视的因素。而相比描述性行为的客观性,从思想、观念上去表征同性恋时,受到社会文化因素的干扰显然更多。

博德研究所科学家在最近受质疑的这项大型研究中就发现基因之外,一些社会影响因素的痕迹。比如,对男女不同性别的人来说,基因对他\她们同性性行为的影响是不同的,这可能是因为两性的激素差异。但科学家们认为,也可能反映出男同性恋、女同性恋,甚至双性恋所面临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差异。这点在性学研究先驱阿尔弗雷德·金赛(Alfred C.Kinsey)1948年对男性性行为的开创性研究中其实就已经有所体现了。

他通过调查,发现在当时美国社会宗教和法律的否定和惩罚压力下,现实生活中同性性行为并不少见,他的研究中有至少37%的男性从青春期到老年的过程中,都有一些与同性发生身体接触并达到性高潮的经历,对于到35岁还没结婚的人来说,这一比例几乎可以达到一半。这些数据比以往估计的都要高。但他也指出这些数据是关于有同性性行为的人数,而非同性恋的人数,同时指出了男人并不只有异性恋和同性恋两种类型,“并非所有事情都非黑即白”。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样的发现对人类探索了解性的真相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而现在围绕性行为基因特征的学术争论虽然仍未达成共识,但基因证据对金赛量表的质疑进一步揭示了性行为的复杂性。可以确定的是,对认识性而言,异性恋和同性恋二分法是不够用的,性取向是否在绝对异性恋和绝对同性恋之间连续线性流动仍然是一个谜题。

但与七十多年前不同的是,以往更隐蔽的同性恋群体,今天的存在感更强了。2021年4月,美国心理学协会出版的一项针对千余名青少年同性恋、双性恋的研究发现,仅有2.3%的人不会向任何人讲自己的性取向,43.6%的人会向大部分人讲,66.3%的人会向妈妈讲,49%的人会向爸爸讲。而污名和宗教因素成为当地阻碍性少数群体年轻人披露性身份的重要压力。这些社会环境的变化对未来进一步获取更准确细致的性行为信息,从而研究同性性行为的基因特征有着积极的作用。

南方周末记者 王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