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去看帝王将相的正史,感受到的都是大义凛然或险恶用心,而民间的歌谣,给我们更多历史的亲切感,心里体会到那时候人们的苦与乐、悲与喜。

20世纪20年代,中国民俗学初步发展,这股风气也逐渐吹向陕西这块古老的地方。如今我们翻阅这些文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生活。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发表于《国艺》1940 年 创刊号

正文如下:

民歌不特是研究民间文学的最好资料,而且对于社会的研究,也很有密切的联系。

近几年来,有许多刊物常常登载各地的民歌,过去北京大学的教授们所主编的《歌谣周刊》,陈增善、顾惠民两君所编的《中国民歌千首》,都给了研究民间文学和研究社会问题者许多方便。

我也本着这个宗旨,把关中最流行的民间歌谣,汇集四十八首,来给予研究中国民歌者参考和帮助。

(甲) 妇女的歌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低头劳作的妇女

鞋带长,

挽疙瘩,

我是找娘亲冤家。

小时吃的亲娘奶,

长大给人当奴才。

人家猪,我喂食;

人家地,我扫光;

人家灶爷我烧香,

人家吃面我喝汤,

害气坐在石头上。

哭一场,骂一场,

死了还比活着强。

青石头,

响当当,

我娘把我卖给高原上。

把住轱辘骂一场——

没骂爷,没骂娘,

只骂媒人坏心肠!

井里提水井台高,

看见门前老树梢。

老树梢!

我在这里受罪谁知道。

推磨推到三更鼓,

舂米舂到二更多,

跑到床上打个盹,

婆婆呼唤烧早锅。

这早烧的什么锅?

扶着窗户往外看,

月亮星儿都未落。

这早烧的什么锅?

锅又大,水又多,

柴火湿水烧不着。

公公要吃白米饭,

婆婆要吃油馍馍,

小姑小叔要吃糍粑砣,

实在难坏我!

叫一声爷娘与哥哥,

这样日子真难过,

再待三天不接我,

高悬梁头见阎罗,

免在世间受折磨。

小枣树,

弯弯多,

亲公公,

后婆婆,

打到地里拾柴禾,

一拾拾到太阳落。

又是渴来又是饿,

坐在井台骂媒婆,

媒婆、媒婆、老娼婆。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纳鞋底的妇女

担柴哥,

买柴哥,

给我娘家把话捎,

早来三天见一面,

迟来三天还有个见不见。

十二个和尚摆献饭,

十二个经师把经念,

十二个吹手吹声远。

石榴花尖尖朵,

先卖我姐后卖我,

我在门上跑了七八回,

没有给娃说个媒。

见了隔壁我伯伯,

伯伯给娃来说媒,

不要拾柴拾粪的,

只要双手写字的,

不要房上漏瓦的,

只要槽上拴马的。

一忙忙,开开窗门月光光;

二忙忙,梳头缠脚扫厨房;

三忙忙,年老公婆送米汤;

四忙忙,打扮孩儿去书房。

五忙忙,打扮女儿进绣房。

六忙忙,打扮孩儿做新郎。

七忙忙,打扮女儿嫁夫郎。

八忙忙,年老公婆上天堂。

九忙忙,一串念珠进庵堂。

十忙忙,一双空手见阎王。

提篮经,

提个篮儿挖蔓菁,

走东坡到西坡,

碰见舅家表哥哥,

哥哥等着我,

妹妹有话对你说。

不怪妹,不怪哥,

只怪娘家妈妈做事错,

图了银钱卖掉我,

我在他家受折磨,

百日担水两十担,

晚上推磨二更天。

冰炕冷被窝,

将妹冻得睡不着,

将睡着又梦着,

梦见哥哥来叫我,

抓着窗子向外看,

天山星星尚未落。

盘盘脚,摘豆脚,

摘着摘着遇见娘家哥,

搬个石头叫哥坐,

哭哭啼啼给哥学。

哥哥哥,后院担水日头落,

晚上推磨五更多。

锅又大,水又多,

一把湿柴水吹不着,

婆婆出来打,

小姑出来骂,

女婿出来踢两脚,

公公出来撕耳朵。

石板炕,铺成窝,

一夜冻得奴家没睡着。

搬个枕头刚睡着,

听见婆婆又叫我,

梳梳头,裹裹脚,

一看星星还没落。

十一

锭子锭子光光,

穗子穗子圆圆,

织成布,卖成钱,

儿子要着纳粮钱,

女子要着扯鞋面,

媳妇要着刷锅钱。

你爷死呀没有给我丢下半文钱,

出去寻了个好老汉,

又有银子又有钱,

又有皮袄套褐衫。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抱小孩的乡村妇女 ,1948年

旧社会的女子,过的是奴隶的生活。她们出嫁之后,常常受到公婆无理的辱骂和揪打,我们从下面几首歌谣里,就可以看见:

小小鸡, 遍身黄,

哪个女儿不想娘。

想起娘来无处去,

关起门来哭一场。

虽说公婆待我好,

哪及自家亲爹娘。

小公鸡,尾弯弯,

作人媳妇实在难,

四更起身还嫌晚,

守着屋门骂三天。

三天打断四根棍,

五天扯碎九条裙。

公鸡仔,尾弯弯,

我做媳妇实在难,

早早起来都请安,

眼泪偷流厨房间。

厨房放个冬瓜子,

问过婆婆烹嘛煮?

婆婆她说煮,

公公他说烹。

烹熟不合婆婆意,

泼起骂起配货。

今朝打断三条棍,

三天扯烂一条裙。

白菜叶,遍地黄,

娘要女儿不气长。

小着吃着亲娘奶,

大了扶持人家娘。

人家喂猪我拿糠,

人家吃面我喝汤。

棍棍打在我身上,

句句骂的我亲娘。

黑瓮瓮,盖簸箕。

我在瓮里取馍去,

阿公打我一鞋底,

我也不是白来滴。

花花轿娶来滴,

五个吹手迎来滴。

我爸带的红缨帽,

我妈穿的红缨鞋,

扭扭捏捏走着来。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踏水溉田的 妇女, 1937年

大脚片,

刺红花,

我在南院门儿扫粪呀,

遇见我亲家。

亲家亲家你坐下,

我给你烧茶溜馍呀。

端出两碗黑垢痂,

无论如何我走呀。

亲家亲家你莫走,

听我学你女儿家常话:

叫你女看瓜不看瓜,

抱住瓜儿哭冤家。

叫你女洗碗不洗碗,

她在碗里就洗脸。

叫你女洗锅不洗锅,

她在锅里便洗脚。

叫你女烧锅不烧锅,

她在风箱杆上搭裹脚。

叫你女抱柴不抱柴,

她在柴里便脱鞋。

叫你女扫楼不扫楼,

她在楼上就打猴。

叫你女绞水不绞水,

你女把住轱辘骂媒人。

棍棍担,

娘家叫,好喜欢。

进绣房,巧打扮。

问公婆,立几天?

十声八声不言传,

害气立了四十天。

回家来,

公又打,婆又骂,

女婿上炕揪头发。

小哥哥,

你勿揪,

揪我头上一根丝,

我娘要把心疼死;

揪我头上一根线,

我娘要把心疼烂!

活着不值钱,

死了值个金泰山,

在世无娘家,

死了都来呀,

叫乐人,

请礼宾,

你在灵下把酒奠,

我在灵上好喜欢。

孝帽散了两蒲篮,

你看这时谁为难。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推磨的婆媳

做媳妇真个难肠,日常受着公婆和小姑们的虐待,还不敢抬起头来说一个“不”字,要是女婿和她的情感好一点,倒还可以去诉苦,倘若女婿和自己的年龄不相当,那真连诉苦的地方也没有。去娘家吗?去娘家又要遭哥嫂的白眼。

十八岁大姐三岁郎,

洒鸟拉屎抱上床,

睡到半夜要吃奶,

吧嗒吧嗒两巴掌,

我是你的妻,

不是你的娘。

篦梳篦梳板板,

我妈把我卖给老汉,

老汉一嘴胡子,

差点把我扎死。

有个大姐年十七,

再过四年二十一,

配个丈夫才十岁,

她比丈夫大十一。

一天井台去打水,

一头高来一头低,

不念公婆待我好,

把你推倒井里去。

一根蒜,

两根蒜,

我娘我爸把我卖给蓝田县。

今日不得来,明日得来。

不提个包袱哭着来,

走着场里拜轳轴,

轳轴滚的咕噜噜。

走着门上拜我爸,

我爸把我打了两锄耙。

走着院子拜黄狗,

黄狗咬了裙子又咬手。

走着厦子拜我哥,

我哥双手写字不招我。

走着上房拜我妈,

我妈见了我笑哈哈。

走着后院拜我嫂,

我嫂说不知耻的小姑可来了。

(方言,音 ke,“又”的意思)

豆荚儿,

两头尖,

明日后日回娘家,

妈妈出来抱包袱,

爹爹出来抱娃娃,

哥哥出来瞅一眼,

嫂嫂出来扭一眼。

不用你瞅,

不用你抽,

当日来到当日走。

小板凳,

歪一歪,

我是妈妈小乖乖,

我是爹爹好宝贝,

我是哥哥亲妹妹。

嫂子说我不种菜,

我能在家过几代?

嫂子说我不种葱,

我能在家过几冬?

我是塘里浮萍草,

飘飘荡荡走掉了。

月亮爷!

开白花,

张家女子给谁家?

给给南头李魁家。

李魁爱戴红缨帽,

媳妇爱插满头花,

摇摇摆摆遨娘家。

娘家门上一群狗,

扯了裙子咬了手。

恨得哥哥不打狗,

恨的嫂嫂白眼瞅。

墙外栽花墙里开,

不为新娘我不来。

(乙) 民间的情歌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关中婚礼一幕,1935年

柿子树,

榖抓抓,

我爸叫我出门去,

我妈叫我就在家,

院里见了我媳妇,

红鞋鞋,绿袜袜,

头上戴的梧桐花。

看的看的丢不下,

不胜回家做庄稼。

沙土里跑白马,

一跑跑到丈人家。

丈母娘,没在家,

簾子背后看见她。

金簪子,玉耳环,

白白脸,脂粉擦,

梳油头,带翠花,

雪白手,银指甲,

大红棉袄绣蓝花,

缨缨红鞋四面花,

扭扭捏捏转几下,

我回家,告诉妈,

卖田当地要娶她。

红轱辘车,拉黑炭,

娶下个媳妇怕做饭。

气得打了两扁担,

一下睡了七八天。

媳妇姐,你起来!

我给你擀些葱花面。

“我不吃你的葱花面,

我要吃哈水(即口水)面。”

野麻雀,尾巴长,

娶了媳妇不要娘。

把娘背到山背后,

打了二斤热豆腐,

快吃快咽,

老娘回来看不见。

豆芽菜,生的怪,

我在城里做买卖,

七八年不回来,

三十晚上跑回来,

等等媳妇开门来,

我在媳妇房中坐一坐,

我妈说我爱老婆。

将心比,都一理,

我爸那时也爱你。

小麻雀,啄房檐。

我没媳妇许多年,

看见街上娶亲人,

我的眼泪挂目前,

有的有,没的没,

有的大婆连小婆,

没的只有空被窝。

天上星,一对对。

我做光棍真不对,

自做饭,自熬汤,

眼泪滴在锅盔上。

自铺床,自折被,

夜晚一个孤独睡。

(丙)儿歌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上课的小女孩,1947年

小白菜,渐渐黄,

两三岁,没了娘。

好好跟着爸爸过,

恐怕爹爹娶后娘,

娶了后娘三年半,

生了个弟弟比我强。

弟弟吃饭我喝汤,

端起碗来泪汪汪。

想亲娘,想亲娘,

亲娘总比后娘强。

小公鸡,

上早操,

没娘孩,

真难肠!

跟爷睡,

爹喝喝,

跟娘睡,

娘打我;

自己睡,

猫咬脚,

亲娘死了谁疼我!

小白菜,

三尺高,

我妈害病我心焦。

双屏门,

单屏开,

我妈一去不回来。

我妈想我一阵风,

我想我妈在梦中。

石榴花,开的红。

继母打娃不心疼。

黑里打,白天打 ,

还说把娃么达成。

小小子,做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要媳妇干什么?

点灯说话,

关灯作伴,

明日早晨起来梳小辫。

100年前的歌谣,耳目一新的感受

天津的孩子们,1937年

小孩小孩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小孩小孩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年。

吃果果,砸胡桃,

过年好,过年好,

穿新袄,看外婆;

过年好,过年好,

爸爸给钱买红炮。

干叫唤,吃酵面,

你是你妈的儿蛋蛋。

红林芹,绿把把,

狗娃睡到妈这里呀,

妈给你缝褂褂。

白菜菜,扭一扭,

我的媳妇难得有,

我爸不言传,

我也难开口。

流传在关中乡村里的歌谣,当然不仅仅是上面的几首。不过我们要把这许多歌谣收集起来,那是一件很难的事,在一个短时期里,自然是达不到目的。那只好慢慢地去采,最后仍抄一首关中的歌谣,做个结束。

姐姐缝衣缝窟窿,

哥哥看书看不通。

两人急的满石碰,

几乎成了疯先生。

不要急来不要慌,

慢慢看着慢慢缝,

就是功到自然成。

哪有一掀挖成井,

哪有一笔画成龙!

本文由“终南山故事 ” 独家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