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饮》作为一本古希腊时期的著作,放在今日来看依旧历久弥新。它描绘了两千多年前人类对爱与哲学的思考。虽然有一些言论放在现代社会来看完全不符合法律和道德规则,但正是在科技水平欠缺的过去,那些超越外物束缚,达到精神层面高度的言论不禁令人感慨和深思。在柏拉图笔下的《会饮》,众人一道喝酒并赞颂爱若斯,其中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的说辞最具有普世价值。二者虽持有完全相反的观点,却从两个方面向读者阐释了爱若斯的内涵,站在现代角度上,正确且辩证地理解二者的观点有助于当代人参透爱与爱欲。

一、阿里斯托芬的讲辞

《会饮》中,阿里斯托芬是第四个赞颂爱若斯的。在他之前,斐德若首先提出要在座诸位赞美爱神,并提出爱神是一个“大神”,赞成男同恋;泡赛尼阿斯接着发言,反驳了斐德若的漏洞,并认为存在两个爱神,同样支持男同恋;厄里克希马库斯第三个发言,他将爱形容为一种力量,能够调和一切,表面上歌颂爱神, 实际是在论述科学。阿里斯托芬本应在厄里克希马库斯前发言,却因突然打嗝说不出话让对方抢了先。这一情节安排有可能是出于喜剧效果的考虑,而我认为,柏拉图这样打乱顺序的描写,是为了让众人的说辞,层层递进,一步步陷入更深刻、更哲学层面的思考。阿里斯托芬首先便肯定了爱若斯的力量:“爱若斯对人最有爱,辅助人,替人医一种病,要是医好了,人就可以享受美满的福气。”这一番说辞同刚才厄里克希马库斯的观点相呼应。紧接着他讲了一个充满幻想的神话故事。故事中说, 从前世界上存在三种人:男人、女人、圆球人。圆球人强悍有力, 想要飞上天庭造反, 于是被宙斯一分为二, 以示惩罚, 被分开的两半相互思恋, 试图重新结合到一起, 重建那丧失的整体, 所谓爱, 也就是寻找另一半的过程。我们每个人也都是缺失的一半,只要找到了另一半,便从此不再分开,厮守终生。这个神话故事放到现在来依旧十分浪漫,也是《会饮》中最为有名的一段。尤其在科技高度发达、个体趋向孤独的时代,能有一个命中注定的伴侣着实令人心驰神往。神话赋予人希望,能够慰藉求而不得的人们:只要不断寻找,总有一天会遇见与你分割的另一半。“渴望和追求那完整”,这是阿里斯托芬对爱若斯的诠释,也正是人们所普遍追求的爱情:人们大多追求能与自己互补的伴侣,与圆球人的神话简直别无二致。

然而,人是充满局限性的生物,这意味着人类无法达到真正的圆满,这就显得阿里斯托芬关于“圆球人”的故事只能成为神话。有学者提出:“阿里斯托芬之所以迷恋于‘隐晦的话语和预言式的谜语’, 是因为只有这种方式才具有更为丰富的象征意义, ‘象征’对于阿里斯托芬而言, 是对束缚的突破, 是自由, 是克服‘狭隘性’的途径。”而且,阿里斯托芬在神话描述中也说到:“‘要是发现他们仍然那么张狂,继续捣乱,那么,’宙斯说:‘我就把人们个个再切一次,让他们只能晃晃荡荡用一只脚蹦跳着走路。’”他的讲辞中还提到:他 (指宙斯) 吩咐阿波罗把人的脸孔转过来, 让他用切开一半的脖子低下头来看到切开的这面身子, 使他们感到恐惧, 不再捣乱。”并“在肚脐周围留下一些皱纹, 用来提醒我们人类很久以前受的苦。”这就意味着,人类无法超越自身的束缚,完完全全地拥抱分裂开的另一个自己。从这一点出发,笔者认为阿里斯托芬的讲辞不仅是意味着人要努力去寻找另一半,还鼓励人们接受自身的局限性。学会爱另一半的前提是爱自己。即使最终都不可能完满,也要从心底里承认不完美的自己。

此外,阿里斯托芬也是一个男同恋的支持者。除开神话与爱若斯本身,圆球人的神话中赋予了同性恋与异性恋的起源,这样的思想搬到现实生活中来,都是极度超前的。当今的社会中,对于同性恋的接纳程度固然在逐渐提高,但依旧不可否认的是,在全球范围内,LGBT群体始终登不得大雅之堂,只能存活于灰色地带。由于生育、繁衍后代的自然驱使,异性恋群体占得主流,但LGBT群体的存在没有依凭,无法与其他人相提并论。而阿里斯托芬的神话给出了答案——爱另外一个自己。爱本身没有对错,当然无关乎性别。爱若斯会包容每一位心存爱的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阿里斯托芬本身的言论偏向于身体的契合,仿佛爱只是人的本能性地寻找另一半,过分强调肉体之爱而忽略精神之爱,这也是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观点根本上相悖的地方。

二、苏格拉底的讲辞

苏格拉底是《会饮》中第六位发言的人,在他之前,阿伽通发表了他的讲辞。阿伽通作为一位智术师,运用最繁复的辞藻赞美爱若斯,不断歌颂爱神给予人的礼物,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颂扬。他华丽而工整的句式引得在场所有人的称赞,却被接下来发表说辞的苏格拉底绕进圈子,其观点不攻自破。苏格拉底一边讲述女先知第俄提玛对自己的关于爱若斯的教导,一边引导阿伽通走入逻辑的死角。此处苏格拉底并没有以第一人称来叙述自己对爱若斯的观点,而是假借第俄提玛之口,叙述“愚笨”的自己听来的故事。会饮开始之前,苏格拉底也曾说除开情欲他什么都不懂,排除掉谦虚的因素,这样引述他人的观点,让接下来的讲辞更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第俄提玛指出,爱若斯并不是神,更不是什么伟大的神,他是丰盈神与贫乏神的儿子, 因此爱若斯自身并不美也不善,永远贫乏,但却永远追求着美和善, 是一个精灵。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不美不意味着一定丑,苏格拉底在此塑造了一个中间角色,爱若斯不再是处处完美的神。紧接着,第俄提玛为爱若斯下出定义——爱若斯就是欲求自己永远拥有好的东西。正因为人永远欲求美好的,所以人们选择在美中生育。“所以,凡有生育欲的,遇到没人就感情摇荡、缠缠绵绵起来,然后孕育、生产子女;遇到丑的,就会黯然回避、独自戚戚,然后转身离去,宁可自己枯萎,也不肯生育子女,痛楚地一直生育的愿望。”这一点在现代社会中有非常相符的写照。现代人对于爱的品质似乎有着更高的要求,抱着宁缺毋滥的想法,他们认为哪怕独身终老也要强过为了结合而结婚、为了传承而生育。第俄提玛还说,为了追求不朽,人们选择传宗借代,渴望得到灵魂的延续。这句话是可以理解的,有人说,人真正的死亡就是他的印象在这个世界彻底被抹去。但倘若精神可以绵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人的确是不老不死的,因为有人念着他的灵魂,念着他留存下来的痕迹。但苏格拉底没有料想到的是,渴望生育和不朽的本性在现代社会行不通了,“为了美,人才可以生育,只有美才能解除生育的阵痛”这一观点被丁克一族打破。众所周知,生育是女性的专属,随着现代社会发展,女性独立的思潮逐渐壮大,女性开始意识到独立存在的意义并非社会的生育工具,生育权由她们自由把控。再加上低欲望的社会大坏境,“不婚不育”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词汇。然而丁克一族同样有追求美的选择,选择美的伴侣,但对于他们而言,生育的阵痛可能就阻碍了他们生育、成为不朽的道路。

第奥提玛告诉苏格拉底:“自己或经别人引导游于爱欲的正确方式就是这样子的:先从那些美的东西开始, 为了美本身, 顺着这些美的东西逐渐上升, 好像爬梯子, 一阶一阶从一个身体、两个身体上升到所有美的身体, 再从美的身体上升到美的操持, 由美的操持上升到美的种种学问, 最后从美的学问上升到仅仅认识那美本身的学问,最终认识到美之所是 ”,“这美是永在的东西, 不生不灭、不增不减。”苏格拉底从灵魂层面论证了爱的阶梯,而那阶梯的尽头就是美本身,被后世人称赞为爱的哲学。在这个层面上,苏格拉底教会人不断追求美的本质。一个人只有触及到这真实的美, 才能生育真实的美德。

但是,苏格拉底的局限性便在于过分注重灵魂的不朽。有学者认为: “人终究是矛盾的且悬置在对立的两极上的生存, 我们承认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这种分裂, 而苏格拉底则否认这种分裂, 他坚持存在一种绝对的视域, 通过眼睛注视万物的永恒秩序可以达到永恒。”

在他的讲辞中,就算是人自己身上有坏的地方也不吝惜砍掉,这种不尊重身体、不接纳自我的行为的行为,同阿里斯托芬的看法背道而驰。

三、二者思想的现代意义——肉体与灵魂的协调

很明显的是,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相互对立的两种观点,但偏激的认为爱若斯必定是特定的某一方面并不可取,也不能单独抛掉哪一方。我们不能忘记, 每一个灵魂都是寄居于身体的, 没有寄居在身体上的爱是残缺的、毫无生命力可言的, 正是身体本身常常蕴含着灵魂所需的某种智慧, 正因为此, 阿里斯托芬之爱中的人类的后代们仍然在不停地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身体, 永不止息。后世之人不妨辩证地看待二者地观点。从实际角度来看,阿里斯托芬似乎似乎更契合大多数现代人对爱和爱若斯的看法。因为对于现实而言,立足于世界的基础应该是正确认识自己。苏格拉底的眼光长远,也看得独到深邃。他更早的发现了美的本质,对永恒的存在有更深刻的理解。人在追求爱若斯的过程中看到的不应只是美的表象,而是穿过外表,去窥探永恒之美,灵魂的永恒才是真正的不朽。但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伴侣极具偶然性,人生的出场顺序有所不同,因此,只要足够美,足够被爱,也就不必纠结身体是否契合、灵魂是否匹配。因此,现代人眼中的爱若斯应当是:在正确认识自我的前提下,保持对美的渴望,持续探寻永恒之美。而对于《会饮》这一部作品,借用某位学者的一句话:阿里斯托芬奉上的是戏剧, 苏格拉底奉上的是生命, 柏拉图奉上的是回忆。

[1]涂江波.“柏拉图式爱情”辨正——基于对《会饮篇》的文本解读[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8(02):76-81.

[2]陈国强.柏拉图笔下的阿里斯托芬[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05):573-577.

[3]吴华眉,杨立蛟.爱的对象与渴望——柏拉图《会饮篇》爱欲理论解析[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3):73-77.

[4]柏拉图.柏拉图的《会饮》[M].刘小枫, 译.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