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母亲的“成语”

临近年关,老家的集市变得物丰量足,原来只有中心街上有人,现在四街八巷都拥满了卖东西的商贩和赶年集的人们。

春节前后的集市,我们称之为“会”,久未见面,今来集会,非常形象贴切。十里八乡的乡亲争相聚拢来,都会到年会上选购物品,凑个热闹,看个风景。

天刚蒙蒙亮,通往年会的大道上,便有络绎不绝的人流出现。人们推车挑担,携儿带女,向市集上走去。母亲站在大门口,望着密密麻麻的人总会说:“今天赶会的人真多,跟‘抡经成条’的一样。”“抡经成条”这样的词语,估计是母亲独创的,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也没有见过这个词。这句话大抵是来源于乡间的一种劳作——搓麻绳。沤制过的苘麻,分成三股,一头拴在车轱辘上,车轱辘转动,三股麻便搅在一起,拧紧成了一根绳。车轮不停转动,手里的苘麻不停地续上,这样连续不断续麻的过程,就是“抡经成条”的过程。赶年会的人们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很像农活中不断添续的苘麻,于是就有了母亲口中的“抡经成条”。在我记忆中,母亲从没有赶过年会。

每当看到我斜倚在门框上,母亲总会大声训斥:“你这个样子‘斜腩吊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紧接着就是一句:“天天跟‘鸡骨头蛤蟆肉’一样,让人家笑话。”母亲家教很严,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礼数一点都不差。她总是用俗话来教育我们兄妹几人,如“井淘三遍吃甜水,人受教调武艺高”“守正去邪、不偷不抢”,这样的话语像田野里的空气一样,时时萦绕在我耳边。“腩”是指肚子,“胯”是胯骨,一个人如果斜倚在门框或者墙壁上时,他的身体形状大抵是这样——肚子倾斜,胯骨突出。母亲说这是“穷苦相”,她希望自己的子女追求上进,不能让人嫌弃、让人训斥。“鸡骨头蛤蟆肉”一词,我品味了多年,大致意思应该是这样——鸡比蛤蟆体型大得多,如果以蛤蟆的肉覆盖鸡的骨架,那样就显得捉襟见肘、极不协调。这是母亲看我衣不得体时才发出的感慨。

还有一个词语,是她在父亲生病时说过的。

高二时的暑假,我跟随父亲去卖布。那天四野无风,沉闷压抑,我们就像生活在热锅里一样,汗水哗啦啦地顺着脸颊、脖子、脊背往下流。由于天气太热,好多人都不出门,我们的生意也出奇地淡。父子俩人骑着自行车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连接村子之间的,皆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我抬头望天,和以往的太阳完全不一样的是,太阳周围泛满紫色,整个空间好像在燃烧。父亲不停地吆喝:“卖布头了,的确良、纯棉布、涤卡雪呢都有了。”

第二天,父亲就病了,脸色蜡黄,气喘吁吁,大哥和邻居慌忙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医院。讨论起父亲的发病,母亲对邻居说:“昨天还‘唱之舞歌’地回来,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呢?”我静静地听她们叽叽喳喳,实在是不明白母亲形容父亲时说的“唱之舞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我离开家乡已经三十余年,此时我的年龄,正是父亲当年带我一起游乡串巷、贩卖布头的年龄。晚饭后,我去小区附近的广场上散步,广场上大爷大妈们正在跳舞,一会蹦来跳去,一会又变换着队形,十分欢快。年轻人跳的“拽步舞”,更是炫而又炫,让人眼花缭乱。欢快的音乐,活跃的步伐,如果父母亲还活着的话,应该也能到城里来,参加大爷大妈们的广场舞。

此时的我灵光一现,尘封多年的“唱之舞歌”在脑海里找到了答案,这欢快的广场舞,就是母亲形容的父亲回家时的欢快心情吧?一天劳而无获,但是回到家里,见到妻子儿女一家人的欢乐心情。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炎热的假期,父亲带我去游走贩卖布头的一幕。

我的母亲,总是用这种朴实的语言来描绘她的生活、教育子女,这独特的词汇充满了乡土气息,鲜活而浓郁,深藏着对生活的形象写意、朴素的家风,还有看不见的母爱。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宁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