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冻凤秋
一
友人从微信上传来照片，在芝加哥拍的，一树红枫，那么纯净、纯粹的红，倒不像是燃烧的火，是自澄碧的天空降下的绝美，更是大地深处生出的温暖，因为四野萧索、寒意渐浓，而带着一份被冷清、沉静过滤过的热烈，也因此呈现出恰当好处的冷艳。
她熟悉这样的感觉。在人世间存在几十年，最爱的还是秋和冬的交汇处，那种秋意深浓，盼初雪的心情。
有好几年时间，每次要动笔写文章时，她总是打开耳麦，听城之内美莎的《初雪》。音乐响起，便觉得身心轻盈、澄澈，四周的一切纯白，透明，只有那些文字，或飘散，或凝结，终于降落在她的手心。
那种情景，像是深秋时节，她站在法国梧桐树下等谁，一片落叶从眼前飘落，悄悄地停留在脚边。欢喜地捡起来，心里感叹：好美的叶子！拿在手中，带着一股自豪，仿佛是老天专门赐予的礼物。她想，纵然这尘世的网，种种缘分和际遇，到最后常常不免让人灰心，因为掺杂着太多的泥和沙，会硌得人生疼，但因为有春花秋叶，这自然造化带来的奇迹，这一次次惊艳和喜悦的感觉，所以每一年、每一天都值得过，值得在时光里一再、一再地经过、穿行、轮回。
整理办公桌，看到去年捡拾的五六片梧桐叶，比手掌还要大得多的梧桐叶，浅褐色的叶子，带着卷边儿，安静地躺在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上面。她希望它们一直沉默地陪伴着她。只是，手一碰，就要碎了。她带不走它们，还有那束粉色的满天星，思忖踌躇半天，只能拍照，然后舍弃。而那些小巧的榉树、樱树、白蜡树、香樟等褐色、黄色、红色的叶子，因为夹在书里，倒能保存很多年，每一片都带着记忆，含着某个时刻的心情，载着回不去的光阴。
物比人长久。那些千年的银杏树，在济源看过，在黄柏山看过，在珞珈山上更是看了数年。满地黄叶堆积的时候，她沿着樱花大道那边的山坡走下去，仍旧坐在林中的石凳上，摊开书本，抄抄写写。那些被磨光的石凳，略有残损的石凳，苏雪林坐过吗，凌叔华坐过吗，闻一多先生呢？他们都曾是那些灿烂风景的一部分，也曾透过那些古老的建筑门洞，落地玻璃窗格，一次次感受铺天盖地的惊艳和诗意。
奇怪的是，在枫园住了三年，却没有哪棵枫树留下深刻的印象。反而是那一年，在梅园，去看一个朋友，一个学物理的女生。在宿舍楼前等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棵高大的红枫，也有百年的树龄了吧，红得一尘不染。她站着，看了很久。如今想来，那棵枫树，和友人从芝加哥看到的枫树竟何其相似！枫树也会行走吧，也有感应吧！那时，一个回首，一个转身，都能看到画中的风景，反而浑然不觉。但那些诗意的种子弥散在骨子里，等待某一天，被丝丝缕缕的痛感激发，借被光芒照耀的词语再度飞翔。
二
那种情景，也像是初雪时，乘民航大巴去机场，路上，隔着窗玻璃，看到雪花飘落，她真想让时间停下来，好接住一朵雪花，感受其在掌心融化的温柔。那时，她带着不舍的心情发短信给某人，得到的回复总是简短、温暖，让她的心情瞬间安稳。
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其实也总不想离开。按部就班的生活，竟然也这么迷人。大概总能从所做的事情中获得滋养，总有平静中的热爱，总有苦闷中的激情，何况还有一年四季不停带来惊喜、安慰的花和树，所以，每一天，光阴这么有条不紊地向前去，简直不是在流逝，而是周而复始的永驻。这样，天长日久，会把自己磨砺成一颗珍珠吗？
但变化总会来临，即使是渴望已久的变化，心里总还留恋着，即使是期盼已久的离开，也还要频频回首。也许，最舍不得的还是那些树？春天，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一棵西府海棠，一群樱花，一群梨花，满篱的蔷薇；夏天热烈的蜀葵，榴花照眼，一树一树的紫薇娴静动人；秋天，金桂丹桂飘香之后，便是栾树挂起了小灯笼，黄得迷人眼的白蜡树，拥有红褐色细长叶子的高大榉树；初冬时，满地金黄的银杏叶是最热烈的压轴戏。她想，早晚，要把它们写在文字里。记下那些中午静谧安然的漫步时光，仿佛那是她一个人的园子。
远方有什么呢？为什么总是一再地想出发，奔向远方？
每个人都像是着了魔，匆匆把自己运往某个地方，一番徜徉拍照，然后再匆忙地返回。“人生无根蒂，飘入陌上尘”，她已经厌倦了某个短时间的旅程，她想要回自己的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陶渊明先生那些“日月有环周，我去不再阳”的感叹，她已深深地明了，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悲戚”“断肠”，因为所有的荣华都难久居，所有的盛衰都不可预计，我们能做的，只是更深地去体验，领悟种种人生的滋味。而其实，上苍给予每个人的时间都已足够，只是看觉悟的早晚而已。
那一次，是去南方的某个城市。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那些会议并非她的主场，不是非要参加不可的，但仍然想去那个城市看看，想去见见那些只听过名字的大咖们。终于也是见到了，好像也是满满的收获，笔记也记了很多页。更重要的是，在那个闻名天下的藏书楼里，隔着玻璃柜子注视过那些泛黄的线装书，在那江南园林般美丽的院子里，触摸过五角枫，那尖尖的叶角，暖到人心里的颜色，让她生出幻想，梦想在那里当图书管理员。
她分享五角枫的美图给友人，把这个梦想讲给他，他说，可以，退休之后吧，还要等30年？
他是认真的吧，这让她感动。就像那时，只要收到短信回复，她就可以安心地睡去。
她知道缘起缘灭，所有的一切有开始便会有结束，她只希望珍惜波澜不惊的人生里这些温暖的时刻，搁在记忆里，记忆也许会消失，烙在心上，就谁也带不走了吧？
三
站在红枫树下，应该穿着黄色的风衣，就像女朋友们去看胡杨林，要有一条长长的红丝巾搭衬。世间动人的场景不多，当自己营造，留一份美妙的回忆。
她确实曾拥有过一件叶黄色的风衣，那么好看的颜色后来竟难再寻觅。那是她自己买的第一件风衣。18岁那年的秋天，和同宿舍的女孩一起去汉正街，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头都晕了。迷宫般的小街，店铺，衣服堆积如山，一时间眼也看花了。幸好同学机灵，一副熟客的样子挑挑拣拣，跟别人讨价还价。那种款式的风衣简洁大方，女店主颇具风韵，自己当模特穿了一件。同学挑了玫红色的和墨绿色的，她要了叶黄色的。那一次，她还买了白色的高领毛衣，蓝色的牛仔裤，满载而归。
坐公交车远远地看到学校的校门，她的心情竟莫名地激动，仿佛回到了家，心里觉得这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她不禁深深呼吸了一口校园清爽的空气。后来，很少再去汉正街，似乎又去过一次，但空手而归。她一直恐惧拥挤的人群，促狭的环境，即使衣服再好看，东西再好吃，她也不愿意去，去了也只想尽快逃离。
但那件和秋叶一样颜色的风衣，让她感觉自己不一样了。好像从那之后，她逐渐地会打扮自己了。回想这么多年穿过的衣服，她觉得和她读过的书一样，她是在通过这些寻觅自我。要穿过很多件喜欢或不喜欢，适合或不适合的衣服后，才能找到那些最妥帖的，像是精神外化的衣服。
这个时间很漫长，要经过又一个18年。
找到后，心才真正安定下来。出门不再为穿哪件衣服踌躇犯愁，哪一件都妥帖，包括围巾，手包，鞋袜，都是自己的一部分。旅行也一样，就是日常那些衣饰。前一天晚上还在赶一篇文章，第二天早上仍旧穿着昨天的衣服，再从衣柜里随手拿出几件，装在箱子里，就可以奔向高铁站、飞机场。
不再为衣服焦灼不安，精神上竟也随之安然，走到哪里都像是熟悉的地方。就是那种安之若素的感觉吧，和自己在一起，舒服地在一起。
然后，某个时刻，静心想一想，却原来，一切的妥帖和释然，是因为是到了人生之秋了。
想起多年前喜欢听收音机里一档音乐节目，每次节目结束，主持人都会播放《海上花》的背景乐，然后用温厚的男中音附上一句：夜凉如水，祝君平安！
秋凉，冬寒，她也想对着天涯海角的虚空里说一句：祝君平安！
